速

冰冷。

黑暗。

震耳欲聋的金属哀鸣。

灭顶的海水。

时间在“信天翁”垂死的痉挛中被无限拉长，又无限压缩。猩红的应急灯在头顶疯狂旋转，将海水浸泡的舱壁切割成一片片流动的血色地狱。脚下，浑浊冰冷的海水贪婪地上涨，已经没过了脚踝，带着刺骨的死亡寒意。

罗曼的意识在剧痛、强心剂的狂暴和潜艇毁灭的震荡中沉浮。每一次心跳都撞击着断裂的肋骨，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海水的咸腥和绝望的铁锈味。莱蒂和泰吉死死架着他，他们的手臂在剧烈摇晃中绷得像铁条，指甲几乎嵌进他的皮肉，拖着他踉跄地冲向潜艇尾部那扇象征着渺茫生机的救生舱门。通道狭窄、扭曲，如同巨兽垂死的食道，被海水和恐慌堵塞。

就在他模糊的视线掠过脚下翻涌的污水时——

一道微弱的幽蓝光芒。

如同深海中垂死的萤火。

在血红的应急灯光和浑浊的海水中，顽强地、微弱地闪烁着。

芯片。

那张薄如蝉翼、边缘带着烧灼痕迹的塑封芯片。

真正的“蜂后”反向追踪信标。

林雪拼死守护的、找到唐的唯一钥匙。

此刻，正静静地躺在他脚边冰冷的金属地板上，半浸在污浊的海水中。幽蓝的微光在水波中摇曳，像一只濒死的眼睛，无声地注视着他。

找到唐的唯一希望。

这个念头如同冰冷的钢针，狠狠刺穿了罗曼混乱的意识！比肋骨的剧痛更尖锐，比灭顶的海水更沉重！

“不…！”莱蒂似乎察觉到了他的停顿，惊恐地嘶喊，试图将他拉走，“快走！罗曼！来不及了！”

“放开我！”罗曼的声音嘶哑破碎，却带着一种被逼到绝境后的、近乎非人的力量！他猛地挣开莱蒂和泰吉的搀扶！身体因剧痛和失去平衡而剧烈摇晃，重重撞在湿滑的舱壁上，眼前金星乱冒！但他不管不顾！所有的意志都灌注在那张浸在水中的芯片上！

活下去？还是…捡起这把通往地狱或救赎的钥匙？

没有思考！只有本能！一股源自灵魂深处、比求生欲更原始的洪流冲垮了一切！他像一头被逼入绝境的困兽，喉咙里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低吼，猛地弯下了腰！

冰冷的海水瞬间浸透了他的膝盖！断裂的肋骨传来撕心裂肺的剧痛，几乎让他昏厥！但他布满血污和汗水的手，带着孤注一掷的疯狂，狠狠地、精准地抓向水中那道幽蓝的微光！

指尖触碰到冰冷坚硬的塑封外壳！

抓住了！

就在他抓住芯片的同一刹那！

“轰隆——！！！”

一声如同天崩地裂的巨响从潜艇尾部传来！比之前任何一次撞击都更加恐怖！整艘“信天翁”如同被无形的巨神之锤从后方狠狠砸中！船体发出一声令人灵魂冻结的、如同万吨钢铁被瞬间撕裂的哀鸣！

巨大的力量让船尾瞬间向上掀起！船头则如同失控的电梯般，疯狂地向下栽去！

毁灭性的角度！

罗曼刚刚抓住芯片，身体还保持着弯腰的姿势，巨大的惯性将他如同破麻袋般狠狠甩向前方！他撞在舱壁上，又弹开，重重砸在冰冷、迅速上涨的海水中！

“罗曼！”莱蒂和泰吉的惊叫被淹没在金属扭曲的巨响和海水涌入的咆哮声中！

冰冷刺骨的海水瞬间淹没了他的口鼻！腥咸的海水呛入气管，带来撕裂般的灼痛！芯片死死攥在手心，幽蓝的微光在浑浊的水中闪烁。视野被黑暗和血红的光影切割。身体被狂暴的水流裹挟、翻滚！断裂的肋骨每一次撞击都带来濒死的剧痛！

完了！要死在这里了！

这个念头刚刚升起，一只有力而冰冷的手，如同铁钳般，猛地抓住了他的后衣领！

巨大的力量几乎勒断他的脖子！将他硬生生从狂暴的水流中向上提起！

是林雪！

她不知何时从前方翻滚的指挥区冲了回来！浑身湿透，作战服撕裂，脸上带着擦伤和血迹，那双深潭般的眼睛在血红的应急灯光下，燃烧着一种近乎燃烧生命的、最后的疯狂！她一手死死抓着舱壁上一个扭曲的管道支架，一手死死攥着罗曼的衣领，将他从灭顶的海水中硬生生拖了出来！

“走！”她的声音嘶哑，带着海水的咸腥和不容置疑的铁血，如同最后的命令！她猛地将罗曼推向莱蒂和泰吉的方向！

推力巨大！罗曼的身体如同炮弹般撞向莱蒂和泰吉！三人滚作一团，跌跌撞撞地扑向近在咫尺的救生舱圆形气密门！

林雪没有跟上来！

她推完罗曼，身体被巨大的惯性狠狠甩向另一侧的舱壁！同时，一股更加汹涌、裹挟着金属碎片和油污的黑色海水洪流，如同决堤的冥河，从船尾被彻底撕裂的破口中，狂暴地涌入！瞬间就淹没了她站立的位置！

“林雪——！！！”罗曼目眦欲裂！嘶吼声被灌入口鼻的海水呛住！他只看到林雪在黑色的洪流中奋力挣扎的身影，看到她最后投向他的目光——

不再是冰冷，不再是命令。

那是一种…极其复杂的、瞬间凝固的眼神。有决绝，有托付，有被海水模糊的…一丝难以言喻的…释然？还有…一丝他从未见过的、如同流星般一闪而逝的…柔软？

下一秒，黑色的海水洪流如同巨兽的舌头，瞬间将她吞没！只留下一串翻滚的气泡和几缕漂散在水中的黑色发丝！

“砰！！！”

沉重的救生舱气密门在莱蒂和泰吉的嘶吼声中，被最后一名技术人员拼死关上、锁死！隔绝了外面汹涌的海水和毁灭的轰鸣！

救生舱内，一片死寂的黑暗。只有应急灯惨淡的光芒和众人粗重、绝望的喘息。海水从门缝中嘶嘶渗入，带着冰冷的死亡气息。

罗曼瘫倒在冰冷湿滑的地板上，身体因剧痛和窒息而剧烈痉挛。冰冷的海水从他口鼻中呛出，混合着血沫。他死死攥着的右手手心，那枚幽蓝的芯片边缘深深刺入皮肉，带来尖锐的疼痛。

他摊开手。

幽蓝的微光在黑暗中闪烁。冰冷的塑封外壳上，沾满了他的血污，也沾染了…几缕被海水打湿、缠绕在芯片边缘的…黑色的、柔软的发丝。

林雪的发丝。

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然后捏碎！一股无法形容的、混合着巨大悔恨、痛苦和某种更深邃东西的洪流，瞬间冲垮了强心剂的支撑！他眼前彻底一黑，失去了所有意识。

* * *

**时间：72小时后。地点：西非海岸，某处隐蔽的私人码头。**

阳光炽烈，空气里弥漫着海水的咸腥和热带植被的浓烈气息。一艘经过伪装、伤痕累累的中型快艇静静停靠在简易的木质栈桥旁。快艇的船舱被临时改造成了简陋的医疗点。

罗曼躺在狭窄的硬板床上，胸前重新缠绕着干净的绷带，固定带束缚下的剧痛被强效药物压制，但每一次呼吸依然带着沉闷的回响。阳光透过小小的舷窗，刺得他眼睛生疼。他缓缓睁开眼，意识如同沉船般艰难地浮出黑暗的海面。

记忆的碎片汹涌而来：深海的猩红光点、唐老大空洞的眼神和肩头闪烁的植入物、林雪拍在眼前的芯片、坠落的项链、冰冷的海水、灭顶的洪流、那只将他拖出死亡的手、最后那凝固的眼神…还有手心残留的冰冷触感和那几缕黑色的发丝…

一股撕裂般的痛楚瞬间攫住了他的心脏！他猛地坐起，动作牵扯到伤处，疼得他倒吸一口冷气，眼前发黑。

“嘿！慢点！防弹罗曼，你现在可一点都不防弹！”泰吉的声音响起，带着劫后余生的疲惫和刻意伪装的轻松。他坐在床边的小凳子上，一只手臂还打着夹板，脸色苍白，但精神尚可。

莱蒂坐在另一边的椅子上，沉默地看着舷窗外波光粼粼的海面。她的侧脸消瘦，眼神里沉淀着巨大的悲伤和一种被强行压抑的坚韧。拉姆齐和王工在角落的操作台前，对着几台便携式终端忙碌着，神情凝重。

罗曼的目光急切地扫过狭窄的船舱，最后落在莱蒂身上，声音嘶哑干涩：“林雪…？”

莱蒂的身体似乎极其轻微地震动了一下。她没有回头，只是放在膝盖上的手，慢慢攥成了拳头，指节捏得发白。过了几秒钟，她才极其缓慢地、沉重地摇了摇头。

船舱内陷入一片令人窒息的沉默。只有海浪拍打船体的声音和海鸥遥远的鸣叫。

罗曼的心沉了下去，坠入一片冰冷的深渊。虽然早有预感，但莱蒂无声的确认，依旧像一把钝刀，在他心上反复切割。他看着自己摊开的右手掌心。那里空空如也。芯片…已经被取走了。只留下几道被芯片边缘划破的、已经结痂的血痕。

“芯片…？”他艰难地问。

“在这里。”拉姆齐转过身，手里拿着一个特制的防震信号屏蔽盒，盒子里静静地躺着那张沾着血污和几缕黑发的塑封芯片。幽蓝的微光在屏蔽盒内微弱地闪烁着。“信号…信号很微弱，但还在。‘蜂后’…还在移动。在深海。速度…非常快。方向…指向地中海。”

地中海。但丁的老巢。那个疯子最后的“派对”场地。

“唐…”罗曼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

“信号源和‘蜂后’绑定在一起。”拉姆齐的声音低沉，“唐…应该还活着。但状态…”她没有说下去，眼中充满了痛苦和恐惧。

罗曼闭上了眼睛。唐还活着，却成了“蜂后”的傀儡，被但丁操控着，如同行尸走肉。而林雪…那个十年前被他推开、十年后被他质疑、最终为了救他（或许也是为了那枚该死的芯片）消失在深海的女人…没了。

债。他欠她的命，似乎永远也还不清了。

一股巨大的、冰冷的疲惫和深入骨髓的痛楚淹没了他。他靠在冰冷的舱壁上，感觉不到阳光的温度。

“我们…怎么办？”泰吉的声音打破了沉默，带着迷茫和恐惧，“但丁有唐…有‘蜂后’…有数不清的‘深潜者’…我们…我们连艘像样的船都没有了…”

“我们还有这个。”莱蒂终于转过身，她的声音沙哑，却带着一种被磨砺过的、岩石般的坚硬。她摊开手掌。

掌心，躺着一枚东西。

泪滴状的弹头。

顶端带着微小的穿孔。

冰冷的金属外壳上布满了深海高压留下的细微凹痕和划痕，在阳光下反射着冷硬的光泽。

是那枚子弹项链！

它没有坠入深海的缝隙！它竟然在潜艇毁灭的洪流中，被莱蒂…找到了？！

罗曼的呼吸瞬间停滞！他死死盯着那枚熟悉的子弹，心脏狂跳！十年前他在绝望中塞给她的“幸运护身符”…十年后她一直戴在颈间的冰冷信物…他亲手拉扯导致断裂坠落的…象征着他自负、愚蠢和背叛的证据…

“在…在救生舱的过滤网里…找到的。”莱蒂的声音低沉，带着一种复杂的情绪，“它…卡在那里。”

罗曼颤抖着伸出手，从莱蒂掌心拿起那枚冰冷的弹头。沉甸甸的。带着深海的气息，也带着林雪残留的、冰冷的体温。子弹尾部，那个曾经镶嵌着幽蓝信标（干扰器）的位置，只剩下一个被暴力破坏后留下的、丑陋的空洞凹槽。里面的东西，显然在潜艇毁灭的冲击中彻底损毁了。

现在，它只是一枚普通的弹头。一枚浸透了十年纠葛、背叛、守护和最终毁灭的…冰冷的金属。

“还有这个。”拉姆齐将那个装着芯片的屏蔽盒也递了过来。

罗曼看着左手冰冷的子弹项链，右手装着致命信标的屏蔽盒。一枚是过去的债务和悔恨，一枚是未来的地狱和渺茫的希望。

阳光透过舷窗，落在他沾满血污和疲惫的脸上，一半明亮，一半沉入阴影。

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抬起手。没有犹豫。

他用那枚冰冷的、尾部带着破坏凹槽的子弹项链…那枚林雪留下的、最后的遗物…如同钥匙插入锁孔般…轻轻地…却无比坚定地…扣在了屏蔽盒侧面的一个预留卡槽上！

“咔嚓。”

一声轻微却清晰的咬合声。

子弹项链的金属外壳与屏蔽盒的接口完美契合！仿佛它们本就是一体。屏蔽盒内，那枚幽蓝的“蜂后”信标芯片，似乎感应到了什么，微光极其微弱地闪烁了一下。

罗曼的手指，死死地、用尽全身力气地…扣紧了那枚染血的、冰冷的子弹项链。仿佛要透过这冰冷的金属，抓住那个消失在深海的身影，抓住那份永远无法偿还的债。

他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里，所有的疲惫、痛苦、悔恨，都被一种更加深沉、更加冰冷、如同淬火寒铁般的决绝所取代。那决绝之下，是足以焚毁一切的怒火和孤注一掷的疯狂。

他的目光扫过莱蒂眼中的悲伤与坚韧，泰吉脸上的迷茫与恐惧，拉姆齐和王工眼中的凝重与专注。

他的声音嘶哑，却如同破冰的船艏，带着一种斩断所有退路的、不容置疑的力量，在狭小的船舱内响起：

“我们去地中海。”

“把唐带回来。”

“然后…”

他的手指用力，几乎要将那枚子弹项链捏碎，指关节发出“咯咯”的声响，眼中燃烧着地狱般的火焰：

“…把但丁·雷耶斯，和他那该死的‘派对’，一起…送进地狱。”

阳光炽烈，海风咸腥。

快艇引擎发出低沉的咆哮。

染血的项链紧扣着通往地狱的信标。

复仇的航程，在蔚蓝的地中海上，划开一道冰冷而决绝的轨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