穹苍山上,霜华满径。沈清秋负手立于竹舍前,衣袂被夜风掀得猎猎作响,面容在月色里笼着层薄霜。洛冰河远远望着那抹清瘦背影,喉间泛起酸涩,攥紧的拳又缓缓松开,指尖还残留着方才被竹片划破的刺痛,像极了这些年他在执念里挣扎的疼。
数年前,无间深渊的业火曾将洛冰河灼得皮开肉绽,却不及沈清秋那句“孽徒,你太让为师失望”剜心。那时他拼了命从地狱爬回,满是血污的手想触碰师尊衣摆,却只换来沈清秋拂袖而去的决然。后来才知,师尊是为护他,以己身挡下修真界对“魔王之子”的围剿,可真相来得太晚,晚到洛冰河已在误解与悔恨里,把自己熬成了孤绝的魔尊。
“师尊……”洛冰河轻声唤,声音里裹着经年的忐忑。沈清秋转过身,月光映得他眼尾细纹清晰,那双眼曾无数次盛满对洛冰河的期许,如今却似蒙了层化不开的雾。“冰河,你不该来。”沈清秋的话,像片薄雪落在洛冰河肩头,凉得他打颤。
竹舍内,旧案上还摆着洛冰河幼时抄的《道德经》,墨渍晕染,恍若泪痕。沈清秋执起一卷,指尖摩挲泛黄书页,“你初入清静峰时,才及为师腰际,握着笔杆颤巍巍练字,墨汁溅得满手都是,活像只小花猫,为师罚你抄经,你倒好,抄着抄着趴在案上睡着了,嘴角还沾着点心渣……”
洛冰河猛地上前,扣住沈清秋手腕,力道大得让沈清秋皱眉,“师尊,我一直在等,等您像从前那样,哪怕用戒尺打我手心,只要还肯教我……这些年,弟子在魔域每夜复盘过往,总想着,要是当初没那么莽撞,没让您为弟子操心受辱,是不是一切都不一样……”
话未说完,沈清秋已抽回手,望向窗外簌簌竹影,“有些事,破镜难圆。当年我以欺师灭祖之名逐你,是想保你性命,修真界容不得你,我只能用最狠的法子逼你离开。可你可知,你入魔后血洗穹苍山,我在锁魂玉里,看着你一步步被恨意吞噬,却连一丝神识都无法触碰你。你屠尽那些喊打喊杀的修士时,为师既心疼又惶然,心疼你被世道逼成这样,惶然你会不会连为师也恨入骨髓……”沈清秋垂眸,睫毛抖得厉害,“冰河,为师老了,这满心愧疚与无力,你不懂。”
洛冰河忽然后退半步,单膝跪地,玄色衣袍委地,“是弟子不懂事,可师尊,弟子这些年,每夜都梦到您站在无间深渊沿,要跳下去赎我罪孽。弟子抓不住您,只能看着您坠入火海,那火舌舔舐您衣摆的模样,弟子醒了也忘不掉……”他仰起脸,眼底翻涌着暗红魔纹,那是执念太深的反噬,“师尊,您就当可怜弟子,给我个赎罪的机会,哪怕只是……只是让我再为您研一次墨。”
沈清秋别过脸,喉间哽咽。他何尝不疼?看着曾经纯善少年被命运碾成修罗,自己却连拥抱都不敢给,怕这副残躯,承受不住彼此汹涌的过往。当年洛冰河被丢入无间深渊,他虽表面绝情,实则在暗地布置防护,可到底是晚了一步,让那孩子在深渊炼狱里熬成了凶煞魔尊。
黄粱梦中,沈清秋去了后山竹林。洛冰河默默跟在身后,见师尊采下新笋,恍惚回到从前师徒相依为命的时光。那时沈清秋总说“冰河,这笋嫩,给你做油焖笋”,竹舍小厨房,师徒俩挤在一处,他笨手笨脚打下手,师尊无奈又包容的笑,是他年少时最暖的光。可如今,笋尖上的晨露滚落在地,碎成粼粼光斑,像极了他们破碎的缘。
“师尊,弟子为您做顿饭菜可好?”洛冰河声音发颤,像个讨糖的孩子。沈清秋望着他,终是点了头。竹舍小厨房,烟火缭绕间,洛冰河笨手笨脚煎着鸡蛋,热油溅在手背,他也不躲,盯着沈清秋清隽侧脸,想把这画面刻进魂灵。他想起从前师尊做饭时,自己在旁捣乱,被师尊用锅铲轻敲脑袋,那带着烟火气的亲昵,此刻拼命复刻,却总差了滋味。
饭菜上桌,四碟小菜,一碗素面。沈清秋挟了筷笋,入口却觉酸涩,原来洛冰河连盐糖都分不清,可他吃得很慢很认真,仿佛这是世间至味。洛冰河盯着师尊动作,眼眶渐渐泛红,“师尊,您若嫌难吃,弟子……”“不难吃。”沈清秋打断他,“比当年你把醋当料酒倒的那次,好太多。那次你做的鱼,酸得能把牙倒掉,还非说是什么‘创新菜系’,最后全进了竹舍后山的狐狸洞,那群狐狸哀怨的眼神,为师到现在都记得。”
午后,沈清秋躺在竹椅上假寐,洛冰河坐在一旁,用灵力为他驱着暑气。风拂过竹叶,沙沙声里,沈清秋似睡非睡,轻声道:“冰河,为师要走了。”洛冰河手猛地一抖,灵力失控,竹椅旁的竹丛应声折断。“师尊您说什么?”他嗓音发紧,像被人扼住咽喉。只闻一声嘶吼,梦烬……
沈清秋缓缓睁眼,“我的神识,被锁魂玉侵蚀多年,如今油尽灯枯。当年为护你,我强行催动禁术,锁魂玉吸食的不仅是恶魂,连我的生机也一并啃噬。这些年强撑着,不过是想看看你能不能放下执念,好好活着……冰河,你莫要再执着,往后……”“不许!”洛冰河嘶吼,魔纹爬满脖颈,“师尊您怎能丢下我?您说过,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您怎能言而无信!您教过弟子‘言出必行’,难道您要做失信之人?”
沈清秋无奈叹息,“傻孩子,为师从未想丢下你,只是这世间因果,需有个了结。你该去寻自己的道,而非困在与我的执念里。你看这穹苍山上的竹,岁岁枯荣,自有轮回,你也该有属于自己的新生……”他抬起手,想摸摸洛冰河的头,却在触及那染霜的发时,指尖颤抖。这孩子,才多少年啊,竟也有了白发,想来是在魔域殚精竭虑,被业火与心魔熬煎的。
夜色再次笼罩穹苍山,沈清秋站在悬崖边,衣袂翻飞如鹤。洛冰河追来,眸中血丝密布,“师尊,您要跳下去?就像当年我梦到的那样?”沈清秋望着深渊,“我本就该为当年之事赎罪,当年若不是为师教你修炼,若不是为师带你入修真界,你该在凡人村落平安长大,娶妻生子,过平凡日子,而非被卷进这血雨腥风,被冠上‘魔王之子’的名号,遭人追杀……冰河,你莫要步我后尘,莫要被赎罪的执念困住。”
“赎罪?”洛冰河忽笑,笑得癫狂,“这世间罪孽,弟子一人担着便是!师尊,您可知,您才是弟子的道!自小弟子被丢在清静峰下,是您捡了弟子,给弟子饭吃,教弟子修行,弟子的命是您给的,您就是弟子活着的意义!”他扑过去,抱住沈清秋,像抱住最后一丝光。沈清秋身子单薄,在他怀里轻得像片羽,“冰河,放手吧……”“不放!死也不放!”洛冰河发狠,魔气在周身翻涌,却不敢伤到师尊分毫,那魔气如温顺的兽,只在他身周盘旋,似也知晓这是最后的救赎。
洛冰河闭上眼,两行清泪滑落,“师尊,你这是何苦……”话未说完,他忽觉心口一暖,是沈清秋渡来的半生修为,那股磅礴力量里,裹着至纯的执念。“冰河,师尊把修为给你,把命也给你,求你……放过我吧。我真的累了,我把修为渡给你,你至少能再活百年,堕入轮回前,还能陪您些时日……”沈清秋声音带着不容拒绝的态度,像个濒死边源还在挣扎的人。
洛冰河惊惶,想推开他,却被那修为冲击得动弹不得。“师尊!你疯了!这是要散尽修为,堕入轮回!轮回转世,你我师徒情分便断了,你连前世记忆都留不住!沈清秋摇头,额间朱砂黯淡,“师尊不怕,只要冰河活着,师尊哪怕做个凡人,也愿……也愿下辈子再寻到你,哪怕你不记得我,如果到了那时候,就换你来教我了……”
月光被乌云掩去,天地陷入死寂,洛冰河感受着沈清秋的生机缓缓流逝,绝望如深渊业火,将他焚得痛不欲生。“你这孽徒……你这孽徒啊……”沈清秋泣不成声,用仅存灵力想阻拦,却无济于事。他恨自己,恨自己没能护好这孩子,从前没能护他免受欺凌,如今连他自毁修为都拦不住,枉为人师,枉受他叫了这么多年“师尊”。
当第一缕晨光破晓,沈清秋倒在洛冰河怀里,生气散尽,留下满面苍白。他虚弱一笑,“冰河,师尊终于……可以陪你了……”洛冰河抱紧他,泪水砸在他脸上,“你个傻子……傻子……你让我往后,怎么面对这满心愧疚,怎么面对没你的日子……”
穹苍山上,竹影依旧婆娑,可那抹曾想护天下、那徒儿的清瘦身影,抱着渐渐冰冷的躯体,在晨雾里无声恸哭。往后岁月,洛冰河常坐在竹舍,对着旧案上的《道德经》发呆,指尖划过沈清秋留痕,恍惚间,仿佛还能看见他执剑问他“师尊,我做得可好”,可转身,只剩满室寂寥。案上的茶盏还留着半盏残茶,是沈清秋昨夜为他沏的,如今茶香已散,人也杳然。
霜华又落,洛冰河缓缓阖目,喃喃道:“师尊,这一次,换我找你……” 山间竹叶沙沙,似在应和这跨越生死的执念,而那对师徒的故事,终在岁月里,凝成了穹苍山上,最痛也最烫的霜花。洛冰河抱着沈清秋的遗体,一步一跪,从竹舍跪到后山悬崖,每一步都磕得额头见血,他要去陪他的师尊,去那轮回里寻他,哪怕千难万险,哪怕忘却前尘,他也想再护他一回,护他一世安稳,不再受这命运磋磨。
“师尊,对不起,师尊,你回来好不好……你回来,我错了…”
可回应他的,只有一片寂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