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深不知处的夜总是来得早。
卯时的钟声刚过,静室的窗棂便被月光浸得发白。蓝忘机放下手中的《雅正集》,指尖在泛黄的纸页上停顿片刻,那里有他昨夜新添的批注,墨迹尚未干透,洇成一小团浅灰的云。案头的青瓷笔洗里还浸着一支紫毫笔,笔锋上凝着的墨珠将坠未坠,恍惚间竟像极了当年藏书阁里,魏无羡趴在案上假寐时,鼻尖沾着的那点墨痕。
他起身时木屐碾过青砖,发出极轻的声响。窗外的玉兰开得正好,细碎的花瓣落满青石阶,像谁不经意撒下的碎雪。十三年来,这株玉兰开了又谢,谢了又开,他总在花开得最盛时想起那个人,带着一身酒气撞进云深不知处的山门,衣襟上还沾着夜露,笑说“蓝湛,你看这花配我不”。那时花瓣落在魏无羡的发间,他伸手去拂,却被对方偏头躲开,指尖擦过耳廓时,触到一片温热的红。
静室的案几上摆着两只天子笑的空坛。是昨夜摆的,今日该换了。蓝忘机提着新开封的酒坛走出去,月光顺着他的衣袂流淌,在庭中积成一片清辉。他将酒坛放在石阶上,两只,并排,像许多年前那个人赖在他房里时那样。坛口的绵纸刚揭开,醇厚的酒香便漫开来,风过时卷着酒香掠过竹林,惊起几只宿鸟,扑棱棱振翅的声音里,仿佛还能听见魏无羡抢过酒坛时的笑骂:“好你个蓝湛,藏这么好的酒,居然不叫我!”
风吹过竹林,簌簌地响。他忽然想起藏书阁的横梁,那个人曾趴在上面,一边偷喝天子笑,一边看他抄家规。墨汁滴在他的衣袖上,晕开一小团黑色,那个人笑得直不起腰,说“蓝湛,你这衣服算是毁了,不如跟我回云梦,我赔你十件八件”。那时他只觉得此人顽劣不堪,如今却连那滴墨痕的形状都记得分明——像片被揉皱的荷叶,边缘还带着点不规则的卷边,就像魏无羡总爱画给他看的、歪歪扭扭的莲花。
蓝启仁的课他依旧去听,只是坐在最末一排,目光偶尔会落在靠窗的位置。那里曾坐着魏无羡,总是在课堂上打瞌睡,发髻歪了也不管,被先生点名时便信口胡诌,引得满堂哄笑。有次讲到《易经》的“亢龙有悔”,魏无羡竟睁眼接了句“龙要是不悔呢?”,气得蓝启仁用戒尺敲得案头作响。蓝忘机那时总皱着眉,手里的书卷却捏得极紧,指腹在“悔”字上反复摩挲,直到将宣纸磨出细微的毛边。
有一次讲到《百凤山家训》,魏无羡在下面偷偷折了支桂花,用帕子包了塞给他。帕子上绣着只歪歪扭扭的兔子,针脚粗糙得能看出是初学刺绣的手笔,耳朵歪向一边,眼睛是用朱砂点的两点,却带着淡淡的桂花香。后来那帕子被他收在锦盒里,压在枕下,十三年来,桂花的香气早就散了,他却总在夜里闻到似有若无的甜。有回蓝思追打扫静室时不慎碰掉了锦盒,帕子飘落时,他几乎是本能地伸手接住,指腹抚过那拙劣的针脚,才发现兔子的肚皮上还藏着个极小的“羡”字,被线脚遮得若隐若现。
寒潭洞的冰水冷得刺骨。他每月都会去一次,任由寒气浸进四肢百骸。不是为了罚己,只是那里安静,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一声声,像在数着日子。石壁上刻着的家规被他摩挲得发亮,其中“雅正”二字尤为清晰,指尖抚过石面时,能摸到经年累月留下的浅痕。可他总想起不夜天城的那场雨,魏无羡站在悬崖边,红衣被风吹得猎猎作响,雨水顺着他的下颌线滑落,像断线的珠子,说“蓝湛,你从来都信不过我”。其实他信。从藏书阁的初遇到玄武洞的相伴,从穷奇道的对峙到不夜天的诀别,他信他骨子里的磊落,信他纵然放浪形骸,心底却自有分寸。只是那时他不懂如何说,如今想说,却再也没人听了。洞顶滴落的水珠砸在冰面,叮咚声里,他总错觉是魏无羡在唤他“蓝湛”,一声又一声,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清亮。
他开始频繁地下山。
在云梦的莲花坞外站过整宿,看晨雾漫过荷叶,听远处传来的犬吠。江澄还是老样子,见了他便冷着脸,绛紫色的衣摆在风里动,像团燃着的火。却会在转身时递过一壶新酿的枇杷酒,壶身还带着陶土的粗粝感,说“他以前总偷喝这个”。蓝忘机接过酒,指尖触到壶身的温度,像触到了许多年前那个在莲塘里摸鱼的少年,裤脚卷到膝盖,露出小腿上被荷叶划的红痕,笑得露出两颗小虎牙。江澄看着他把酒壶握紧的样子,忽然闷声说:“去年莲花开得晚,他要是还在,肯定要念叨……”话没说完便转身走进雾里,背影挺得笔直,却能看见他抬手抹了把脸。
在清河的义城徘徊过半月。那里的雨总是带着铁锈味,青石板路上坑坑洼洼,积着浑浊的水。他想起魏无羡曾说要在这里建座戏楼,说要让所有走夜路的人都有处歇脚,“到时候我来唱花脸,蓝湛你扮小生,肯定好看”。如今戏楼没建成,只有一座破庙,庙里的蛛网结了又落,像谁遗忘的承诺。有个瞎眼的老阿婆拄着拐杖经过,见他站在庙前,便问:“公子是来寻人的?”他点头,老阿婆叹口气:“十三年前有个穿黑衣的后生,总在这庙前给我们这些乞丐分馒头,笑起来可暖了……”
在乱葬岗的崖边坐过三天三夜。风吹过黑色的土地,卷起细碎的沙石,扑在脸上生疼。他望着崖下翻滚的浓雾,总觉得下一秒就会有个人从雾里跳出来,手里还攥着支野山菊,笑着说“蓝湛,你怎么来了”。可雾散了又聚,聚了又散,只有他自己,和腰间那支忘机琴。琴身上的冰裂纹在月光下看得分明,那是当年在玄武洞为护魏无羡挡箭时留下的,他后来总用指尖沿着裂纹一遍遍摩挲,像是在描摹一道永远无法愈合的伤口。
琴是常弹的。在静室的月下,在寒潭的冰边,在他走过的每一处有过魏无羡踪迹的地方。弹的总是那支《忘羡》,调子清越,带着淡淡的怅惘,像月光落在水面,碎成一片银辉。有次在夷陵的荒村里弹起,竟引来几只温氏余部的孩子,怯生生地围在他身边,其中一个扎羊角辫的小姑娘说:“先生弹的调子,像大哥哥以前吹的笛子。”他的指尖猛地一顿,琴弦发出嗡的一声颤音,惊得孩子们慌忙散开,他望着他们跑远的背影,忽然想起魏无羡总爱把这些孩子架在肩头,在菜地里追着蝴蝶跑。
有一年的上元节,云深不知处破例挂了灯。蓝思追提着盏兔子灯跑过来,灯笼的竹骨被风吹得轻轻摇晃,绢面上画的兔子耳朵歪歪扭扭,仰着头问他“含光君,你看这灯像不像当年在夷陵看到的”。蓝忘机望着那盏灯,忽然想起夷陵的街头,魏无羡也曾提着盏兔子灯,拉着他的衣袖说“蓝湛,你看这兔子多像你”。那时灯影落在魏无羡的笑眼上,像盛着两团跳动的星火,他挣了挣衣袖没挣开,任由对方拉着穿过人群,灯笼的穗子扫过手背,留下一串细碎的痒。
那天夜里,他第一次在静室喝醉。天子笑的酒气漫在空气里,他仿佛看见魏无羡坐在对面,挑眉看他,说“蓝湛,你居然会喝酒”。他想伸手去碰,指尖却只穿过一片月光。酒坛倒在石阶上,剩下的酒液渗进青砖缝里,像谁没忍住的眼泪。他靠着廊柱坐下,玉兰花瓣落在他的发间、肩头,积了薄薄一层,恍惚间竟觉得是魏无羡又在闹着要给他戴花,温热的指尖擦过鬓角时,带着熟悉的酒气。
十三年,四千七百多个日夜。
他守着云深不知处的静室,守着两只并排的酒坛,守着一支弹了又弹的曲子。春去秋来,寒来暑往,玉兰花开了十三度,忘机琴的弦断了又换,换了又断。静室的门轴被他摩挲得发亮,每次推开时“吱呀”一声轻响,都像在问:今天,他会回来吗?
直到那一天,莫家庄的夜风吹起,一个穿着粗布衣服的少年跌跌撞撞地跑过来,手里还攥着块啃了一半的烧饼,嘴里喊着“蓝湛救我”。
蓝忘机握着避尘的手微微一颤。剑穗上的银铃晃出细碎的声响,像极了当年魏无羡总爱挂在腰间的那串,在云深不知处的石板路上跑过时,叮铃叮铃地惊起一路晨露。
月光落在少年脸上,眉眼间依稀有当年的影子,只是褪去了少年的张扬,多了几分沧桑。他站在那里,看着那个人,忽然觉得十三年的等待,不过是一瞬间的事。就像寒潭的冰终于融化,就像静室的灯终于等到归人,就像他弹了十三年的《忘羡》,终于有了回应。
他走上前,声音是自己都未察觉的微哑:“魏婴。”
少年愣了一下,随即笑起来,眼里的光像点燃了漫天星辰:“蓝湛,我回来了。”
那一刻,云深不知处的月光忽然变得温暖,落在两人身上,仿佛将十三年的空白都填满了。庭中的玉兰花瓣簌簌落下,沾在蓝忘机的衣上,带着淡淡的香,像许多年前那个人偷偷塞给他的那支桂花。他抬手拂去魏无羡发间的花瓣,这一次,对方没有躲开,指尖触到的耳廓,依旧是一片温热的红。
原来等待不是空耗时光,是为了在重逢时,能坦然地说一句:我等了你很久,但还好,你回来了。
“我在”
“魏婴”
“我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