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清秋坐在竹舍窗前,指尖划过泛黄的书页,窗外的雨丝斜斜织着,将整座清静峰笼在一片濛濛水汽里。他已在此静坐三日,自那日洛冰河从魔界归来,将那枚染血的清心铃摔在他脚边开始。
“师尊可知,这铃为何会染血?”当时少年的声音淬着冰,玄衣上未褪的血渍在青砖上洇出深色的痕,“弟子在乱葬岗寻到它时,旁侧便是被魔气啃噬得只剩半副骨架的孩童。”
沈清秋握着书卷的指节泛白。他认得那铃,是去年生辰时赠予洛冰河的,嘱咐他若遇危难便摇铃,自己定会赶到。可他那日正被闭关反噬所困,神识昏沉中只听得隐约铃响,待挣脱束缚赶去时,只余下满地狼藉。
“弟子摇了三日铃。”洛冰河俯身拾起那枚变形的铜铃,指腹摩挲着上面干涸的暗红,“从日升等到月落,从春暖花开等到大雪封山,师尊始终没来。”
沈清秋喉间发紧,却说不出一个字。他能解释闭关反噬的凶险,能说明自己并非有意失约,可在那三日三夜的绝望等待面前,任何言语都显得苍白可笑。
第四日清晨,洛冰河推门而入时,沈清秋正对着铜镜梳理白发。昨夜又一场反噬袭来,鬓角竟又添了数缕霜色。他听见脚步声,却未回头,只淡淡道:“你想如何?”
“弟子不敢。”洛冰河将一碗黑漆漆的药汁放在桌上,药香里混着若有似无的血腥气,“只是听闻师尊闭关受损,特寻来魔界圣药为您调理。”
沈清秋看着那碗药,眸色微沉。他认得那药引——是需以魔域至纯精血炼制的蚀心草。洛冰河为了这碗药,不知又折损了多少修为。他端起药碗,仰头一饮而尽,苦涩的药液滑过喉咙,留下火烧火燎的痛感。
“多谢。”他放下碗,声音平静无波。
洛冰河看着他苍白的面容,忽然笑了,那笑意却未达眼底:“师尊不必谢我。您若死了,谁来偿还欠我的债?”
自那日后,洛冰河便留在了清静峰。他不再唤他师尊,只冷冰冰地叫他沈清秋。他每日送来汤药,看着他喝下才肯离开;他会在沈清秋打坐时静静立于一旁,目光沉沉地像是在看一件失而复得却又满心嫌恶的旧物。
一日,沈清秋正在院中练剑,忽感心口剧痛,一口鲜血喷涌而出,染红了身前的青石板。蚀心草的反噬终究还是来了,那药能暂时压制他体内的紊乱灵力,却也在一点点蚕食他的生机。
洛冰河不知何时出现在廊下,看着他踉跄的身影,声音没有一丝温度:“沈清秋,你这是做什么?想用苦肉计博我同情?”
沈清秋扶着剑,咳得撕心裂肺,抬头时眼眶泛红:“洛冰河,你究竟想怎样?”
“我想怎样?”洛冰河缓步走近,俯身用指尖蘸了点他落在地上的血,放在唇边舔了舔,动作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亲昵,“我想让你尝尝,什么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他伸手扣住沈清秋的手腕,一股霸道的魔气顺着经脉涌入。沈清秋痛得浑身发抖,却死死咬着唇不肯出声。他看见洛冰河眼中翻涌的恨意,那恨意深处,又藏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察觉的恐慌。
“疼吗?”洛冰河凑近他耳边,气息温热却带着刺骨的寒意,“这点疼,比得上我在乱葬岗被魔气啃噬的万分之一吗?比得上我摇着铃等你时,那一点点冷下去的心吗?”
沈清秋闭上眼,任由魔气在体内横冲直撞。他知道,洛冰河是在用最伤人的方式,确认自己还活着。这认知像一把钝刀,在他心上反复切割。
深秋时节,清静峰下起了第一场雪。沈清秋的身体日渐衰弱,已连下床都困难。洛冰河依旧每日来送药,只是眼神越来越沉,偶尔会在他睡着时,偷偷用灵力探查他的脉象,指尖的颤抖泄露了他的不安。
“洛冰河。”一日,沈清秋从昏沉中醒来,看着坐在床边看书的少年,轻声唤道。这是他许久以来第一次主动叫他的名字。
洛冰河手一顿,抬眸看来,眼底闪过一丝惊讶,随即又被冰霜覆盖:“有事?”
“我那本《清心静》注本,在书架第五层。”沈清秋的声音很轻,像风中残烛,“你拿去看吧,对你修行或许有用。”
洛冰河沉默片刻,起身取来那本书。书页间夹着一张泛黄的纸,上面是沈清秋清秀的字迹,写着几行注解,旁边还有几个被墨点覆盖的字,隐约能看出是“冰河”二字。那是他初学道法时,沈清秋为他逐字批注的。
“不必了。”洛冰河将书扔回桌上,转身欲走。
“等等。”沈清秋叫住他,从枕下摸出一枚新铸的清心铃,铜色鲜亮,还带着他的体温,“这个,你拿着。”
洛冰河看着那枚铃,像是被烫到一般后退一步,眼中满是戾气:“沈清秋,你以为这样就能弥补吗?我告诉你,晚了!”
他猛地挥手,那枚铃被打落在地,发出清脆的响声,在这寂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刺耳。沈清秋看着他暴怒离去的背影,缓缓闭上眼,一滴泪从眼角滑落,很快便被枕巾吸干。
冬至那日,沈清秋已陷入弥留之际。他躺在榻上,呼吸微弱,窗外的雪越下越大,仿佛要将整个世界都掩埋。
洛冰河坐在床边,紧紧握着他的手。沈清秋的手很凉,像一块冰。他第一次卸下所有伪装,声音哽咽:“师尊,你醒醒……我不恨你了,真的不恨了……”
他将那枚被自己打落的铜铃放在沈清秋掌心,一遍遍地摇着,铃声清脆却带着绝望的哭腔:“你听,铃响了……你不是说,听到铃响就会来吗?你起来看看我……”
沈清秋似乎听到了他的声音,睫毛微微颤动,缓缓睁开眼。他看着洛冰河通红的眼眶,虚弱地笑了笑:“冰河……别哭……”
“我没哭。”洛冰河用力抹了把脸,却有更多的泪落下,“师尊,你撑下去,我这就去寻更好的药,一定能治好你……”
沈清秋轻轻摇头,抬手想抚摸他的脸颊,却在半空中停住,缓缓垂落。他的眼睛始终望着洛冰河,唇边还带着一丝浅浅的笑意,仿佛只是睡着了。
铃音戛然而止。
洛冰河抱着沈清秋渐渐冰冷的身体,坐在漫天风雪里,像一尊没有灵魂的雕像。他终于明白,有些债,不是用恨就能偿还的;有些人,一旦错过,便是永恒。
许多年后,魔界至尊洛冰河总会在深夜独自登上清静峰。竹舍依旧,书案蒙尘,只是再也没有那个青衫如碧水的身影,会在窗前对他笑。
他常常会摇响那枚新铸的清心铃,铃声在空旷的山谷里回荡,却再也等不来那个承诺会赴约的青衣仙人。
大雪纷飞,覆盖了过往的痕迹,却埋不掉心底的痛。那痛如同蚀心草的余毒,日夜啃噬着他,提醒着他,他用最残忍的方式,将自己唯一的光,亲手熄灭,永不明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