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清秋坐在竹舍窗前,指尖抚过案上那支断裂的玉簪。月光透过窗棂落在簪子上,裂痕处的冰纹像极了洛冰河心口那道陈年旧伤。窗外的竹影晃了晃,带着一身寒气的人已经立在阶前,玄色衣袍下摆沾着未化的雪粒。
"师尊倒是清闲。"洛冰河的声音裹着霜气,案几上的茶杯突然裂开细纹,茶水顺着木纹渗进竹案,晕开深色的痕迹。
沈清秋没抬头,将断簪拢进袖中:"魔界不稳,尊主不该在此久留。"
"不稳?"洛冰河轻笑一声,指尖挑起他的下巴,迫使他抬头对视,"比起当年师尊亲手将我打下无间深渊时,如今的魔界可安稳多了。"他的指甲擦过沈清秋的下颌,带起一阵刺痛,"还是说,师尊怕我在这里,会想起那些'不堪回首'的往事?"
沈清秋闭上眼,睫毛在眼下投出浅影。他想起五年前的诛仙台,洛冰河跪在他面前,血从被废的丹田处漫出来,浸透了白玉地砖。少年抬头时,眼里的光碎得像被踩过的星子:"师尊,弟子没有勾结魔族......"
他当时怎么说的?好像是挥了挥袖子,冷声道:"孽障,滚出苍穹山。"
指腹突然用力掐住他的下颌,洛冰河的呼吸喷在他脸上,带着龙涎香与血腥气混合的味道:"师尊在想什么?想当年怎么对我更狠一点?"
沈清秋猛地睁眼,撞进他眼底翻涌的戾气。那里面藏着的委屈像野草般疯长,却被一层厚厚的寒冰冻着,稍一碰就会刺得人鲜血淋漓。
"放开。"他的声音有些发哑,脖颈处的旧伤突然开始发烫。那是当年为了护洛冰河,被正派长老偷袭留下的疤,后来却成了洛冰河认定他"背叛"的铁证——谁会信正道魁首会被自己人所伤?
洛冰河却笑得更狠了,另一只手抚上他的脖颈,指尖碾过那道月牙形的疤痕:"师尊这里的伤,还是拜我所赐吧?毕竟在他们眼里,我可是会吃人的魔物。"
沈清秋的喉结动了动。他想说那天是为了抢回被夺走的、能证明洛冰河清白的信物,想说那些伤是被同门所刺,可话到嘴边,却只剩苦涩。当年他故意揽下所有罪责,就是要让洛冰河彻底恨他,彻底脱离这淌浑水,如今又怎能自食其言?
"是。"他听见自己说,声音平静得像结了冰的湖面,"是我清理门户时,被你所伤。"
洛冰河的指尖猛地收紧,沈清秋在窒息的边缘看见他眼里炸开的痛楚。那痛楚转瞬即逝,被更深的恨意覆盖,像被大雪压垮的枝桠,咔嚓一声断得彻底。
"很好。"洛冰河松开手,退开半步,玄色衣袍扫过地面,带起一阵寒风,"看来师尊记性不差。"他转身走向门口,"明日午时,我会带兵踏平苍穹山。师尊若是想活命,就带着清静峰的弟子降了吧。"
门被猛地关上,竹舍里瞬间安静下来。沈清秋捂住胸口剧烈地咳嗽,指缝间渗出血丝。心口的碎魂子母钉又开始作乱,洛冰河方才动的怒,此刻正化作尖锐的冰锥,一寸寸剜着他的五脏六腑。
他早该知道的。当年种下子母钉时,医师就说过,若动情,必遭反噬。可他看着洛冰河在诛仙台上流的血,终究还是没忍住,在自己心口也埋了一枚——他想替那孩子分担些痛,哪怕只有三成。
窗外的雪不知何时大了起来,竹枝被压得咯吱作响。沈清秋扶着案几站起身,从床底拖出一个落满灰尘的木箱。箱子里没有金银,只有几件洗得发白的旧衣,是洛冰河刚入清静峰时穿的;还有一本翻烂的剑谱,页边写满了少年稚嫩的批注;最底下压着一张泛黄的纸,上面是洛冰河十岁时画的画,歪歪扭扭的两个人,一个穿着月白袍子,一个穿着灰布衣,旁边写着"师尊和我"。
沈清秋的指尖抚过那两个小人,突然笑出了声,眼泪却顺着脸颊往下掉。他想起洛冰河刚来时总爱跟在他身后,一声一声叫着"师尊";想起他第一次御剑时摔在泥里,爬起来还傻笑着说"师尊你看我没哭";想起他十五岁生辰,偷偷在他房门外放了坛自己酿的梅子酒,结果被冻成了冰块......
那些温暖的过往,如今都成了凌迟他的刀。
第二日午时,苍穹山外传来震天的厮杀声。沈清秋站在清静峰顶,看着魔气翻涌的云海,将那支断簪插回发间。他穿了件新的月白袍,腰间系着洛冰河当年送他的玉佩——那玉佩是少年用自己第一次猎到的妖兽内丹融的,质地粗糙,却被他戴了许多年。
"师尊。"洛冰河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带着血腥味的风卷着他的衣袍,"你当真不降?"
沈清秋回过头,看见他玄色衣袍上溅满了鲜血,脸上却干干净净,只有眼底的戾气浓得化不开。像极了当年从无间深渊爬出来的模样。
"洛冰河,"沈清秋的声音很轻,被风吹得有些散,"你还记得这里的雪吗?你总说清静峰的雪比别处暖些。"
洛冰河的瞳孔缩了缩,握着长剑的手猛地收紧:"少废话!"
"我当年把你推下去,"沈清秋往前走了两步,雪落在他发间,瞬间融化成水,"是因为他们要你死。我废你修为,是怕你魔力失控遭天谴。我种子母钉,是想替你受些苦......"
"闭嘴!"洛冰河的剑突然指向他的胸口,剑尖离心脏只有寸许,"你以为我还会信你这些鬼话吗?"
沈清秋笑了,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我知道你不信。"他握住洛冰河持剑的手,猛地往前一送。
冰冷的剑锋刺穿胸膛的瞬间,洛冰河看见他眼里突然绽开的、释然的笑意,像极了很多年前,他在竹下教自己练剑时的模样。
"这样......你就不会再恨了......"沈清秋的声音气若游丝,指尖抚过他的脸颊,"冰河,以后......要好好的......"
长剑哐当落地,洛冰河抱住软倒的人,才发现自己在发抖。温热的血浸透了他的衣袍,带着碎魂钉的蚀心寒气,烫得他心口剧痛。
"师尊......师尊你醒醒......"他语无伦次地喊着,想输魔力给他,却发现那点微薄的力量根本无法阻止生命流逝,"我信了......我信了啊......你别死......"
沈清秋看着他哭红的眼睛,突然想起很多年前,少年也是这样,在他面前哭着说"师尊我错了……"他想抬手摸摸他的头,白皙的指尖却在半空中无力的垂落。
最后一口气消散时,沈清秋看见洛冰河心口的碎魂钉印记突然亮起红光,然后寸寸碎裂。他终于笑了——子母钉同生共灭,他死了,洛冰河就再也不会痛了。
清静峰的雪还在下,落在洛冰河的发间,落在沈清秋逐渐冰冷的脸上。魔气在山巅疯狂翻涌,却怎么也驱散不了那蚀骨的寒意。
很多年后,魔界的人都说,他们的尊上疯了。他将自己关在一座复刻的清静峰竹舍里,日复一日地擦拭着一支断簪,对着空无一人的房间自言自语。
只有在每年下雪的时候,那座竹舍里才会传出压抑的哭声,像困在无间深渊里的悲鸣,年复一年,从未停歇。
而那支断簪的裂痕里,永远凝着一点暗红,像极了当年染在雪地里的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