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清秋被铁链锁在冰柱上的第三个月,终于学会了在彻骨寒意里辨别洛冰河的脚步声。
那脚步声从雪地里碾过,带着不容错辨的威仪,越来越近时总能惊起檐角堆积的碎雪。他费力地掀开眼皮,看见玄色衣袍扫过冰封的地面,带起细碎的冰晶,像极了当年在清静峰上,洛冰河总爱偷偷藏在袖袋里的糖霜。
“师尊今日想喝什么?”洛冰河的声音裹着寒气,却偏要染上几分温柔,仿佛他们之间从没有过那场血流成河的背叛。他挥了挥手,身后的侍从立刻奉上鎏金托盘,青瓷碗里盛着冒着热气的参汤,药味浓得呛人。
沈清秋别过脸,铁链在冰柱上划出刺耳的声响。他的手腕早已被磨得血肉模糊,结痂的伤口反复冻裂,如今连抬抬手指都像是在撕扯筋骨。
“师尊不喝,是嫌弟子准备得不好?”洛冰河轻笑一声,伸手捏住他的下巴。那只手曾无数次在练剑时被他握在掌心矫正姿势,如今却带着冰冷的力道,强迫他抬头对视。
沈清秋看着眼前这张既熟悉又陌生的脸,眉峰凌厉如旧,眼尾却染上了他从未见过的阴鸷。三年前那个会红着脸递上桂花糕的少年,早已死在了诛仙台上的雷劫里,死在了他亲手刺出的那一剑下。
“放开。”他的声音嘶哑得像被砂纸磨过,每说一个字都牵扯着喉咙里的伤口。那日被废去修为时灌下的毒药,至今还在日夜啃噬他的五脏六腑。
洛冰河的指尖猛地收紧,沈清秋疼得闷哼一声,唇角渗出丝血珠。那抹猩红落在苍白的唇上,像雪地里绽开的红梅,让洛冰河的眼神暗了暗。
“师尊总是这样,”他缓缓俯身,温热的呼吸喷在沈清秋耳边,“明明痛得厉害,偏要装作不在意。就像当年在诛仙台,明明舍不得,却还是把剑刺得那么深。”
沈清秋闭上眼,睫毛上瞬间凝起细霜。他不想再争辩,那些真相早在一次次的折磨里被碾碎成泥,如今说什么都像是苍白的辩解。
洛冰河却不放过他,伸手抚过他颈间的锁链,铁链上的倒刺刮过皮肤,留下浅浅的血痕。“师尊还记得吗?那年你教我画符,我总也学不会,你罚我抄一百遍清心诀,却偷偷在我砚台里加了暖手的香料。”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带着某种近乎破碎的温柔:“你说过,只要我好好修炼,将来就能保护自己。可师尊为什么要亲手毁了我?”
沈清秋的身体猛地一颤,喉咙里涌上腥甜。他想起那天诛仙台上的风雨,想起洛冰河眼中碎裂的信任,想起自己转身时,袖摆上沾着的、属于少年的温热血迹。
“我……”他想说那不是你想的那样,想告诉他那是为了护他周全,可话到嘴边,却只化作一声苦涩的叹息。有些真相,注定要烂在肚子里。
洛冰河见他不语,眼中的温柔瞬间褪去,只剩下冰封般的寒意。他猛地松开手,沈清秋的头重重撞在冰柱上,眼前一阵发黑。
“看来师尊还是不肯说实话。”洛冰河直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他,“那就继续待着吧,什么时候想通了,什么时候再跟我说。”
他转身离开,玄色衣袍在风雪中划出一道决绝的弧线。侍从们跟在后面,没有人敢回头看一眼冰柱上那个摇摇欲坠的身影。
沈清秋靠在冰柱上,意识渐渐模糊。他好像又回到了清静峰的暖阁里,洛冰河穿着青色的弟子服,趴在桌上练字,阳光透过窗棂洒在他身上,镀上一层柔和的金边。
“师尊,这道符我画了好久才成。”少年献宝似的递过一张符纸,脸上带着腼腆的笑,“您看,比上次是不是进步多了?”
他想伸手摸摸少年的头,却只碰到一片冰冷的寒意。沈清秋猛地睁开眼,才发现自己早已泪流满面,眼泪落在冰冷的锁链上,瞬间凝结成霜。
不知过了多久,风雪渐渐停了。一轮残月挂在天际,清冷的月光洒在冰窖里,照亮了满地的碎冰和血迹。
沈清秋的呼吸越来越微弱,他知道自己撑不了多久了。毒药早已侵入骨髓,加上这日夜不休的折磨,他的身体早已到了极限。
他想起当年洛冰河刚入清静峰时的样子,瘦小的身子裹在不合身的衣服里,总是怯生生地跟在他身后,叫他“师尊”时声音细若蚊呐。那时的他,怎么也想不到,这个看似柔弱的少年,将来会成为让三界闻风丧胆的魔尊。
更想不到,他们之间会走到今天这一步。
“冰河……”他喃喃地念着这个名字,声音轻得像一声叹息,“若有来生……”
后面的话没能说出口,他的头缓缓垂了下去,再也没有抬起。
第二天清晨,洛冰河推开冰窖的门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景象。沈清秋靠在冰柱上,双目紧闭,脸色苍白得像透明的冰,唇角却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铁链还牢牢地锁在他的手腕上,只是那双手再也不会推开他了。
洛冰河站在原地,久久没有动。阳光从门外照进来,落在他身上,却驱不散他眼底的寒意。他身后的侍从们大气不敢出,谁都能感受到魔尊身上那股濒临爆发的戾气。
过了许久,洛冰河长舒一口气,声音平静得可怕:“把他……好好安葬了吧。”
侍从们连忙上前,小心翼翼地解开锁链。当他们触碰到沈清秋的身体时,才发现他早已冻得僵硬,就像这座冰窖里的一块冰,终于还是彻底失去了温度。
洛冰河转身走出冰窖,外面又下起了雪。细碎的雪花落在他的发间眉梢,他却浑然不觉。
他走到冰窖外的那棵梅树下,这是当年他亲手栽下的,如今已经长得枝繁叶茂。每年花开时节,沈清秋总会在这里煮茶看书,而他就坐在不远处练剑,偶尔抬头,就能看到师尊含笑的眉眼。
可现在,梅树还在,煮茶的石桌还在,那个会对着他笑的人,却不在了。
洛冰河伸手抚过粗糙的树干,指尖触到一片冰凉。他忽然想起沈清秋临终前那声若有若无的“冰河”,想起他唇角那抹诡异的笑意。
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攥住,疼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来。
“师尊……”他跪倒在雪地里,终于忍不住低低地呜咽起来,“你告诉我,到底是为什么……”
风雪又大了起来,将他的哭声彻底吞没。天地间一片苍茫,只剩下一个孤单的身影,在漫天风雪里,一遍遍地呼唤着那个再也不会回应他的名字。
而那座冰冷的冰窖里,空荡荡的冰柱上,还残留着淡淡的血迹,像一道永远无法愈合的伤疤,刻在岁月里,也刻在某个人的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