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月殿内,万籁俱寂,唯有殿外呼啸的风雪声。沈清秋独自坐在玉阶之上,周身的清冷与这冰天雪地融为一体。他的指尖捻着一枚将融未融的雪粒,眼神空洞地望向远方,思绪不由自主地飘回到往昔。
那时,洛冰河不过是个初入清静峰的瘦弱少年。洗得发白的旧衣勉强裹住他尚显稚嫩的身躯,眉眼间满是青涩与懵懂,可每当看向沈清秋,那眼神里总会小心翼翼地藏着一丝依赖,如同雏鸟信赖着羽翼庇护它的母鸟。沈清秋身为备受仙门敬仰的仙尊,一袭白衣胜雪,手持折扇,平日里总是神色冷峻,习惯了板着脸,对这个总爱跟在身后的小徒弟亦是如此。
“师尊,弟子练会了您教的剑法!”少年的声音带着几分兴奋与自豪,在寒风中微微发颤。他高举着木剑,那冻得通红的小手在风中微微颤抖,可眼眸却明亮得如同夜幕中闪烁的星辰,满是少年人的朝气与热忱。沈清秋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看似漫不经心,可转身的瞬间,他却悄悄将一个暖炉放置在少年卧房的案头。他从未向人提起,每次看到洛冰河在演武场上挥汗如雨,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练习剑法的模样,心中总会涌起一抹连自己都难以言说的柔软,好似平静湖面被投入一颗小石子,泛起一圈圈不易察觉的涟漪。
然而,命运的轨迹却在洛冰河身世揭晓的那一天陡然转变。魔族少主的身份,像一道无法跨越的天堑,横亘在师徒二人之间。仙门对魔族恨之入骨,容不下洛冰河半分,而沈清秋身为清静峰主,肩负着仙门的责任与道义,更不能有丝毫徇私。无奈之下,他只能亲手将洛冰河打下无间深渊。那一刻,看着少年坠落时眼中难以置信的神情,沈清秋感觉自己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住,随后被生生剜去了一块,痛意蔓延至全身。
“师尊,你当真如此绝情?”少年的声音带着绝望与不甘,夹杂着血沫,在深渊中久久回荡。沈清秋背对着深渊,双拳紧握,手背上青筋暴起,指甲深深嵌入掌心,渗出血迹,可他始终没有勇气回头再看一眼。他满心以为,这是让洛冰河活下去的唯一办法,却未曾料到,那无间深渊里的十年,会将曾经那个纯真少年,彻底打磨成了令人闻风丧胆、浑身散发着冰冷戾气的魔界尊主。
再次重逢时,洛冰河一袭玄衣,墨发肆意披散,周身散发着令人胆寒的强大气场。他的眉眼间再也不见往昔的稚气,取而代之的是无尽的冰冷与怨恨。他轻而易举地擒住沈清秋,将他囚禁在魔宫深处,开启了日复一日的折磨。
“师尊,你看,这无间深渊的业火,是不是比清静峰的雪更暖?”洛冰河的声音低沉而冰冷,带着浓浓的嘲讽。他捏着沈清秋的下巴,迫使他抬起头来,四目相对,沈清秋在他眼中看到的只有彻骨的寒意和化不开的仇恨。沈清秋望着眼前这张既熟悉又陌生的脸,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哽住,发不出半点声音。那些曾经未曾说出口的关心,那些藏在严厉外表下的牵挂与在意,如今都成了锋利的刀刃,一刀又一刀地刺痛着他的心。
洛冰河似乎格外享受看沈清秋痛苦的模样。他会在月色深沉时,逼着沈清秋喝下加了料的酒,看着他在药力的作用下,意识逐渐模糊,平日里的清冷与自持荡然无存,整个人陷入一种迷离失态的状态;他会在沈清秋面前,毫不留情地斩杀仙门弟子,飞溅的鲜血洒落在地面,每一滴都仿佛在控诉着沈清秋当年的过错,逼他承认自己的罪孽;他还会在夜深人静时,闯入沈清秋的卧房,用带着魔气的手指轻轻划过他的脸颊,留下一道道冰冷刺骨的触感,像是要将过去所受的痛苦,都一一加倍奉还。
“师尊,你当年若肯信我一句,何至于此?”洛冰河的声音里,隐隐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那是被仇恨与痛苦掩盖下的脆弱。沈清秋闭上双眼,任由泪水顺着脸颊滑落,滚烫的泪水滴落在冰冷的地面,瞬间消失不见。他深知自己错了,错在太过固执,错在不懂得如何表达内心的情感,错在亲手将那个满心依赖自己的少年,无情地推向了黑暗的深渊。可如今,一切都已无法挽回,时光无法倒流,错误也无法弥补。
一日,洛冰河带着满身的酒气,脚步踉跄地闯进卧房。浓烈的酒气弥漫在空气中,他眼神迷离,却又带着几分清醒。他一把将沈清秋按倒在榻上,滚烫的呼吸喷洒在沈清秋的颈间,带着醉意的话语在寂静的房间里格外清晰:“师尊,你说,要是我现在放了你,你会不会像当年一样,再次把我丢下?”那一刻,沈清秋在他的眼神中看到了一丝转瞬即逝的脆弱,那是被仇恨包裹下,对往昔温暖的渴望与眷恋。沈清秋的心猛地一颤,下意识地抬手,想要抚摸少年的脸颊,给予他一丝安慰,可他的手还未触碰到洛冰河的脸,就被一把狠狠挥开。
“别碰我!”洛冰河像是被刺痛了一般,猛地后退几步,眼中的脆弱瞬间被愤怒与厌恶取代,“你不配!”看着洛冰河踉跄离去的背影,沈清秋的泪水再也不受控制地夺眶而出。他明白,在洛冰河的内心深处,始终有一个角落,属于那个曾经跟在他身后,满心欢喜喊着“师尊”的少年。只是如今,那个角落被仇恨和痛苦层层覆盖,如同被乌云遮蔽的星辰,再也无法散发出光芒。
深秋时节,天地间一片肃杀。仙魔大战终于爆发,战火瞬间点燃,硝烟弥漫。沈清秋被洛冰河锁在魔宫最高处,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两军厮杀,鲜血染红了大地,哀号声、惨叫声不绝于耳。他看着仙门弟子们在战场上奋力拼杀,一个又一个倒在血泊之中;看着魔族士兵们如汹涌潮水般冲锋陷阵,浴血奋战。眼前的这一幕让他心如刀绞,仿佛有千万根针扎在他的心上。
“洛冰河,住手吧!”沈清秋对着门外声嘶力竭地大喊,声音因为焦急与悲痛而变得嘶哑不堪,“这一切因我而起,我随你处置,但求你放过他们!”许久之后,洛冰河推门而入,他的脸上溅满了鲜血,眼神冰冷如霜,仿佛来自地狱的修罗。“放过他们?谁又曾想过放过我?”他一步步朝着沈清秋逼近,每一步都像是踏在沈清秋的心上,“师尊,你以为我还是当年那个任你摆布的小徒弟吗?”
沈清秋望着他,忽然笑了,笑得眼泪直流。“是,你不是了。”他轻声说道,声音里满是疲惫与无奈,“可我还是你的师尊啊。”这句话如同点燃了洛冰河心中的怒火,瞬间触动了他的逆鳞。他猛地掐住沈清秋的脖子,手指因为用力而泛白,眼中翻涌着复杂难辨的情绪,有愤怒、有怨恨、有痛苦,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迷茫。“你还敢提师尊二字!”
沈清秋没有挣扎,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眼神里满是悲悯。“冰河,我知道你恨我,可我从未想过要伤害你。”他的声音越来越轻,气息也越来越微弱,“当年将你打下深渊,是怕仙门容不下你,我只是想让你活下去......”洛冰河的手猛地一颤,掐着他脖子的力道不自觉地松了几分,眼中闪过一丝难以置信。“你说什么?”
“我在你卧房的暗格里,藏了一本心法,能帮你压制魔气......”沈清秋的声音断断续续,越来越微弱,每说一个字都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我以为......你会明白......”洛冰河猛地松开手,踉跄着后退几步,脸上的表情从震惊转为茫然,又从茫然转为痛苦。他想起自己在深渊中苦苦挣扎时,偶然发现的那本心法,当时他只当是哪位前辈遗落在此,从未想过,那竟然是沈清秋为他留下的一线生机。
“不......不可能......”洛冰河喃喃自语,眼神空洞而涣散,整个人像是失去了灵魂。沈清秋看着他痛苦的模样,心中的疼痛更甚于身体上的伤痛。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朝洛冰河伸出手,想要再触摸一下这个他曾经视为珍宝的徒弟。“冰河......”
就在这时,一支淬了剧毒的箭,如一道黑色的闪电,划破长空,直直射向洛冰河。沈清秋想也没想,几乎是下意识地扑过去,用自己的身体挡在了洛冰河身前。箭头没入血肉的声音清晰可闻,沈清秋只觉得胸口一阵剧痛,仿佛有一把利刃将他的身体穿透。眼前的世界渐渐模糊,光线越来越暗,他看到洛冰河惊恐的脸,听到他撕心裂肺的呼喊,那一刻,他的心中忽然涌起一种释然的感觉,仿佛所有的痛苦与愧疚,都在这一刻得到了解脱。
“冰河......对不起......”这是沈清秋留在世上的最后一句话。洛冰河抱着沈清秋渐渐冰冷的身体,呆立原地,仿佛被抽去了所有的力气。许久之后,他的身体开始颤抖,喉咙里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喊,那声音饱含着无尽的痛苦与悔恨,在魔宫深处久久回荡。他终于明白,那个总是板着脸,对他严厉有加的师尊,其实一直都在用自己的方式保护着他。只是他明白得太晚了,一切都已无法挽回,曾经的温暖与美好,都已随着沈清秋的离去,化作了泡影。
风雪依旧,魔宫深处传来的哭声,如同悲恸的挽歌,诉说着这段无法挽回的师徒之情。那哭声,像极了多年前那个雪夜,少年跪在门外时压抑的抽泣。只是这一次,再也没有人会悄悄为他披上外衣,再也没有人会在他练剑时默默守候,为他递上一杯热茶,给予他鼓励与支持。
洛冰河将沈清秋的遗体葬在了清静峰,那个他们曾经共同生活过的地方。这里的一草一木,都承载着他们往昔的回忆。他遣散了魔族军队,独自一人守在清静峰上,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他常常坐在当年沈清秋坐过的玉阶上,手里捻着一枚将融未融的雪粒,仿佛只要这样,就能穿越时空,回到过去。恍惚间,他似乎还能看到那个青衫如碧的身影,听到他淡淡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冰河,练剑要专心。”只是这声音,如今只能在他的回忆中响起,再也不会真真切切地出现在他的生命里。霜雪覆盖了整座山峰,也覆盖了洛冰河那颗早已千疮百孔的心,曾经的爱恨情仇,都被这茫茫白雪掩埋,徒留无尽的孤寂与思念,在岁月中蔓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