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晚宁的指尖在案几上凝视了许久,宣纸上的墨痕洇成一片模糊的云。窗外的雨下得绵密,打在琉璃瓦上碎成千万点冰凉,像极了昨夜墨燃落在他颈侧的泪。
"师尊,"少年的声音还带着未脱的稚气,却裹着淬毒的冰,"您说过,心之所向,素履以往。可您望向我的时候,眼里从来没有光。"
那时楚晚宁正替他包扎掌心的伤口,是练剑时被戾气反噬划开的深痕。血珠争先恐后地从纱布里渗出来,染红了他素白的袖口,像极了那年桃花坞里落满青石阶的残红。他喉头发紧,终究只吐了几个字:"不可妄言。"
墨燃猛地抽回手,伤口撕裂的疼让他眼底泛起红雾:"妄言?那您告诉我,为什么薛蒙犯错您会罚他抄经,我犯错您却只会用天问抽我?为什么他能得您亲手做的梨花酥,我只有您随手丢来的冷饼?"
雨声突然大了起来,楚晚宁望着少年倔强的侧脸,忽然想起十四岁那年的上元节。墨燃背着他在雪地里深一脚浅一脚地走,棉靴踩碎冰棱的声音格外清晰。少年呵出的白气拂过他的耳廓,带着孩子气的炫耀:"师尊你看,前面就是灯市了,我带您去吃糖画。"
那时的墨燃眼睛亮得像盛了星子,如今却只剩翻涌的戾气。
三日后的秘境试炼,楚晚宁在忘川河畔找到了墨燃。少年被心魔缠上,黑袍上沾满血污,手里紧紧攥着半块啃剩的冷饼。看见他来,墨燃忽然笑了,笑得比忘川的寒冰还要冷:"师尊是来杀我的吗?就像杀那些被魔气侵染的弟子一样。"
楚晚宁的怀沙剑嗡鸣着出鞘,却在离他咽喉三寸处停住。他看见少年颈侧的朱砂痣,想起那年为他种蛊时,这颗痣还只是浅浅的一点红。那时墨燃疼得发抖,却咬着唇不肯出声,只抓着他的衣袖反复呢喃:"师尊别走。"
"墨燃,"他的声音干涩得像被砂纸磨过,"回头是岸。"
少年突然扑过来抱住他,力道大得像要将两人揉碎在一处。楚晚宁闻到他身上浓重的血腥味,混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梨花香——是他昨夜偷偷放在墨燃窗台上的糕点,竟被这孩子揣在怀里带了一路。
"回不去了,师尊,"墨燃的声音贴着他的颈动脉,带着滚烫的湿意,"从我知道你为了救薛蒙,甘愿剜心为引的时候,就回不去了。"
怀沙剑哐当落地,楚晚宁抬手抚上少年汗湿的发顶。雨不知何时停了,忘川河的水面浮着零落的桃花瓣,像极了他每次为墨燃疗伤时,从少年伤口里逼出的血珠。
"那便不回了。"他听见自己说。
墨燃猛地抬头,眼底是不敢置信的狂喜。楚晚宁却偏过头,望向远处缭绕的云雾。他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就像当年明知八苦长恨花的厉害,还是亲手将它种进了这孩子的心脉。
有些债,总要还的。
当晚,楚晚宁坐在窗前,细细擦拭着天问剑。剑身映出他苍白的脸,鬓角竟已生出几缕华发。墨燃端着一碗参汤进来,小心翼翼地放在桌上:"师尊,趁热喝。"
楚晚宁没有回头,只淡淡道:"放在那里吧。"
墨燃却不走,固执地站在他身后。过了许久,才低声道:"师尊,我知道错了。"
楚晚宁握着剑柄的手微微一颤,终究还是没有说话。
夜色渐深,墨燃趴在床边睡着了,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楚晚宁轻轻起身,为他掖好被角。月光透过窗棂,照在少年恬静的脸上,那枚朱砂痣在月色下泛着诡异的红光。
他从袖中取出一个小巧的瓷瓶,里面装着解蛊的药。只要一滴,就能让墨燃摆脱长恨花的控制,可代价是——这孩子会忘记所有关于他的记忆。
楚晚宁凝视着墨燃的睡颜,良久,终于将瓷瓶放回袖中。
有些痛,总要有人记得。
第二日清晨,墨燃醒来时,楚晚宁已经不见了。桌上的参汤凉透了,旁边压着一张字条,是他熟悉的清隽字迹:
"墨燃亲启:
今去,勿念。
汝之罪孽,吾替你担。
汝之心魔,吾为你封。
待到来世,愿你得生寻常人家,
无灾无难,平安顺遂。
师尊 绝笔"
墨燃捏着那张纸,指节泛白。他突然想起昨夜师尊眼底的红丝,想起他鬓角的白发,想起他抚过自己发顶时,那微微颤抖的指尖。
"楚晚宁!"他嘶吼着冲出房门,庭院里只有满地飘落的梨花,像一场盛大而绝望的雪。
三个月后,死生之巅。
墨燃站在诛仙台上,看着被铁链缚住的楚晚宁。昔日清冷孤傲的师尊,如今形容枯槁,白衣染血,嘴角却依旧噙着那抹淡淡的疏离。
"说!你把那些弟子藏到哪里去了?"墨燃的声音嘶哑,手里的鞭子高高举起,却迟迟没有落下。
楚晚宁抬眸看他,眼神平静得像一潭死水:"杀了我,你就知道了。"
"我不杀你,"墨燃突然笑了,笑得泪流满面,"我要你活着,看着我如何毁掉这一切,就像你当年毁掉我的心一样!"
鞭子终究还是落了下去,带着凌厉的破空声。楚晚宁闷哼一声,鲜血顺着脊背蜿蜒而下,在白衣上开出妖冶的花。
墨燃看着那抹刺目的红,突然想起那年桃花坞,他不小心摔断了腿,师尊背着他走了整整一夜。那时的月光也像今夜这般凉,师尊的发间落了桃花瓣,他伸手去摘,却被师尊按住了手。
"别动,"师尊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温柔,"快到了。"
可现在,他把他的师尊逼上了诛仙台。
鞭声不绝,楚晚宁的意识渐渐模糊。他仿佛又看到了十四岁的墨燃,背着他在雪地里走,棉靴踩碎冰棱的声音格外清晰。少年呵出的白气拂过他的耳廓,带着孩子气的炫耀:"师尊你看,前面就是灯市了,我带您去吃糖画。"
真好啊,那时的雪是暖的,风是甜的,少年的眼睛里有星子。
楚晚宁缓缓闭上眼,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笑意。
墨燃,这一次,换我护你了。
当最后一缕灵力从楚晚宁体内消散时,墨燃突然捂住了心口。那枚沉寂多年的八苦长恨花,竟在这一刻彻底绽放,带着毁天灭地的剧痛,将所有被封印的记忆倾泻而出。
他想起了师尊为他挡下的致命一击,想起了师尊为他剜出的半颗心,想起了师尊在忘川河畔说的那句"那便不回了",想起了那张绝笔信上的字字泣血。
"师尊——!"
撕心裂肺的哭喊响彻整个死生之巅,可被铁链缚住的人,再也不会睁开眼睛了。
墨燃抱着楚晚宁渐渐冰冷的身体,一遍遍地吻着他苍白的唇。泪水落在师尊的脸上,混着未干的血迹,滑进那紧闭的眼角。
"师尊,你醒醒啊......"
"我错了,我真的错了......"
"你不是要替我担罪孽吗?你起来啊......"
"我把心还给你,你回来好不好......"
可无论他如何哭喊,怀里的人都没有再动一下。
那天之后,死生之巅再也没有人见过墨燃。有人说,他疯了,抱着楚晚宁的尸体在天音阁上坐了三天三夜,最后随着一场大火,一起化为了灰烬。
也有人说,他找到了楚晚宁留下的解蛊药,忘了所有事,成了一个云游四方的医者,救了很多人,却再也没有笑过。
只有每年梨花盛开的时候,红莲水榭的深处,会传来断断续续的琴声。那琴声哀婉缠绵,像一个人在诉说着无尽的悔恨,年复一年,从未停歇。
而那琴谱的名字,叫做《微雨海棠赋相见》。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