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光影的褶皱

晨雾漫过窗台时，我总疑心是昨夜未散的月光在偷懒。它们蜷在吊兰的叶尖，把叶脉泡成半透明的绿，又顺着窗棂往下淌，在地板上洇出一片模糊的水痕，像谁遗落的、未写完的信。玻璃上凝着细密的水珠，用指尖轻轻一划，就流出一道弯弯曲曲的河，河水里浮着对面楼顶的轮廓，像幅被打湿的水墨画。

楼下的老槐树该有几十年了，树干上缠着去年的旧麻绳，是春天绑槐花用的。风从枝桠间钻过，带着细碎的叶响，有片新叶被吹得打了个旋，落在二楼的防盗窗上，沾着的晨露抖落下来，正好滴在楼下阿婆晾的蓝布衫上。阿婆总说这布衫是她年轻时的嫁妆，靛蓝的底色上绣着极小的栀子花，洗了几十年，花色淡得像月光，却依然挺括，风一吹就簌簌地响，像在念旧。

去年深秋落在屋顶的那片银杏叶，不知被哪个早起的麻雀衔走了，只留下一点金黄的影子，粘在青瓦的缝隙里，和青苔厮混在一起。墙根的牵牛花还没醒，紫蓝色的花苞裹得紧紧的，像被晨露吻过的梦，舍不得睁开眼。有只蜗牛背着半透明的壳，正从花苞旁爬过，爬过的地方留下银亮的痕迹，在晨光里闪闪的，像谁用银丝绣了条路。

书桌的玻璃下压着张旧照片，是多年前在山顶拍的。云在脚下翻涌，父亲的草帽被风吹得歪在一边，母亲的围巾飘起来，像只白鸟停在肩头。那时的阳光多烈啊，把每个人的影子都钉在地上，短得像句没说完的话。照片里的我还穿着开裆裤，手里攥着半块没吃完的麦芽糖，糖汁顺着指缝往下流，在父亲的手背上烫出个小小的印子。如今再看，照片边缘已经泛黄，像被岁月啃过的痕迹，可父亲眼角的笑纹里，依然盛着那天的光，母亲围巾的白，也还是那么亮，亮得能照见当时天上的云。

书桌上的砚台里还剩着点去年的墨，干得像块黑石头。我倒了点清水进去，用墨锭慢慢磨，墨香混着晨雾的潮气漫开来，有点像老家灶台上的烟火气。墙上的挂钟滴答作响，钟摆的影子在墙上晃来晃去，像个不知疲倦的舞者。忽然发现钟摆的影子和照片里母亲的影子重叠了，那一刻竟觉得，时间或许从来没走，只是换了种样子陪着我们。

窗外的晨雾渐渐散了，露出对面的巷子。卖豆浆的阿伯推着车走过，铁桶里的豆浆咕嘟咕嘟地响，木盖一掀，白汽就腾地冒出来，裹着浓浓的豆香，在晨光里画出一道白练。有个扎羊角辫的小姑娘追着车跑，手里举着个搪瓷碗，碗沿磕掉了块瓷，露出里面的白铁皮，像颗掉了牙的小兽。阿伯笑着停下，用长柄勺舀了满满一碗，小姑娘踮着脚接过，豆浆的热气熏得她眯起了眼，嘴角沾着点白沫，像只偷喝了奶的小猫。

阳光爬到书桌上时，我翻开了那本泛黄的诗集。书页间夹着片干枯的枫叶，是前年在郊外捡的，红得像团火，边缘却卷了起来，像只握成拳的手。诗里的句子被人用铅笔划过，字迹淡淡的，像谁在梦里写的：“月光在草叶上打了个结，风一吹，就解开了整个秋天。”忽然想起小时候，总爱在这样的早晨趴在桌上写字，阳光透过窗棂落在作业本上，把“人”字的撇捺照得清清楚楚，母亲坐在旁边纳鞋底，针线穿过布面的声音，和笔尖划过纸页的声音，凑成了最好听的晨曲。

厨房里传来水壶烧开的哨声，像只欢快的鸟。我起身去倒水，路过客厅时，看见母亲的毛线篮放在沙发上，篮子里的毛线团滚了出来，红的、绿的、蓝的，在地板上绕成一团，像条打翻了的彩虹。母亲总说要给我织件毛衣，说了好几年，线买了一堆，却总被各种事耽搁。有次我看见她对着毛线团发呆，阳光照在她的白发上，像落了层雪，那一刻忽然明白，有些等待，其实是另一种形式的陪伴。

水倒进玻璃杯里，激起小小的涟漪，阳光透过水波照在墙上，映出晃动的光斑，像一群游来游去的鱼。我捧着杯子回到书桌前，雾气模糊了眼镜片，摘下眼镜擦时，看见镜片上印着自己的影子，和照片里的那个小孩重叠在一起。原来这么多年，我们都在时光里慢慢长大，又在某个瞬间，突然变回当初的模样。

暮色漫进来时，台灯先亮了。暖黄的光晕在书页上铺开，把“秋天”两个字照得软软的。钢笔在纸上行走，留下的墨痕会慢慢变深，像投入湖心的石子，漾开一圈圈看不见的涟漪。桌角的仙人掌开了朵小黄花，花瓣薄得像纸，在灯光下几乎是透明的，却倔强地仰着头，像个不肯认输的小勇士。

窗外的天渐渐暗了，对面楼的灯一盏盏亮起来，像撒在黑丝绒上的珍珠。有户人家的窗台上摆着盆茉莉，白花在灯光下闪闪的，香气顺着风飘过来，淡淡的，像句温柔的耳语。楼下的老槐树影影绰绰，叶子在晚风中轻轻摇晃，把影子投在墙上，像幅不断变幻的画。

忽然想起小时候，总爱追着夕阳跑，以为能抓住最后那缕光，却不知它早钻进了母亲晾晒的棉被里，藏在蓬松的棉絮间，等夜色深了，再悄悄暖透整个梦境。那时的棉被总带着阳光的味道，闻着闻着就睡着了，梦里全是金灿灿的光，母亲在光里笑着，手里拿着刚晒好的衣裳，衣角的水珠落在地上，溅起一朵朵小小的太阳。

隔壁传来弹钢琴的声音，断断续续的，是首没练熟的《月光曲》。音符像些调皮的小星星，在夜色里跳来跳去，有几个跑调的音符，像摔了跤的孩子，一骨碌爬起来，又跟着大家往前跑。弹钢琴的是个小姑娘，每天这个时候都会练琴，有时弹得好，有时弹得糟，但无论好坏，琴声里都带着股认真的劲儿，像颗努力发光的星星。

我放下笔，走到窗边。夜空蓝得像块洗干净的粗布，星星不多，却很亮，像被人用针尖挑破了几个小口子，漏出里面的光。月亮躲在云后面，只露出半张脸，把云染成了淡淡的银灰色，像块融化的银子。楼下的巷子静悄悄的，只有路灯还亮着，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下来，在地上织出张忽明忽暗的网，有只猫从网里走过，脚步轻轻的，像怕踩碎了地上的光。

窗外的灯次第亮了，像散落人间的星子。有晚归的人骑着车经过，车铃叮咚一声，惊飞了枝头的夜鸟，却惊不散檐角那片月光——它正趴在晾衣绳上，和一件蓝衬衫耳鬓厮磨，把衣角的褶皱，都染成了银白。蓝衬衫的袖子随风摆动，像在和月光打招呼，又像在和白天的阳光告别。

回到书桌前，发现台灯的光晕里飞着只小虫，在光里打着旋，像在跳一支孤独的舞。我没有惊动它，只是静静地看着，忽然觉得，这世间的光影啊，就像这些褶皱，有的深，有的浅，有的明，有的暗，却都藏着温柔的故事。就像那片银杏叶的影子，那滴麦芽糖的痕迹，那首跑调的钢琴曲，还有母亲没织完的毛衣，它们都是时光留下的褶皱，被光影轻轻熨烫着，温暖而明亮。

夜渐渐深了，钢笔里的墨水快用完了，写下的字在灯光下慢慢变干，像些睡着了的句子。我合上诗集，把那片枫叶夹回原来的地方，又给仙人掌浇了点水。水壶里的水晃荡着，映出窗外的月光，小小的，圆圆的，像颗掉在水里的星星。

躺在床上时，闻到被子里淡淡的阳光味，忽然想起母亲说过，月光其实是太阳的影子。那么这些藏在褶皱里的光，或许都是时光的影子吧，它们在岁月里来来去去，却从未真正离开，只是换了种方式，陪着我们走过一个又一个清晨和黄昏。

窗外的月光还在晾衣绳上趴着，和蓝衬衫说着悄悄话。我闭上眼睛，听着墙上挂钟的滴答声，像在听时光的脚步，轻轻的，暖暖的，在光影的褶皱里，慢慢向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