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五点航站楼全部灯光重新亮起,我知道自己已经下班,最近的早课有点多,睡眠不足总是袭击我的大脑。换班的阿凯习惯性地迟到,他来的时候流浪猫便顺着消防通道跑走了。阿凯是个无拘无束的青年,这种工作让他无精打采。
第一班地铁的乘客没有人们想象中那么少,作为新一线城市,风城里的人们都很忙碌。新漆的玻璃幕墙与发霉的旧砖在显影液里媾和,分娩出二十四小时不眠的霓虹胎儿。地铁三号线贯穿城市腹腔,将大学城的年轻骨血泵向机场航站楼,我不明白这里为什么叫风城,风不多,雨却不少。
思政课教室的吊扇在头顶切割着教授的方言。前排女生手机壳上的水钻反光刺进眼角,让我想起那张照片里冰柜的LED灯管。教授突然提高音量:“个别同学不要总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不少同学扭过头来看着我,而我低头看着草稿纸上密密麻麻写满昨夜未完成的歌词,钢笔水在「霓虹」二字上晕出肿瘤般的墨团。睡着了,好像梦见了许多过去的事物。人们喜欢过去,即使那些记忆是痛苦的。
我想把昨天拍的照片导到手机里,于是下课后我带着数据线又去了趟器材室。
素描教室的石膏像集体患上了风湿。大卫的卷发结着水珠,阿波罗的肩线生出霉斑,断臂维纳斯的切口处凝着乳白色水汽。有人在写生台前削炭笔,木屑与雨声一同落在亚麻地板上,积成小小的黑色溪流。教务处新发的课程表像幅抽象拼贴画。周一下午的《西方美术史》被印在周二栏,《立体构成》教室编号从E207变成根本不存在的W309。我带着未干的雨伞穿梭于回廊之间,帆布鞋底拓下的水渍渐渐连成校园地图上缺失的路径。
而器材室的排风扇依然在咳嗽。
插上数据卡,打开相机,我在3689张库存中翻找着。其实这并不是聪明的做法,因为新拍的照片往往在最前面,可能是有人用相机拍了新照片,我只要往后两三张就能找到,但我偏偏往前翻。不过这件蠢事倒是让我发现了不少质量很高的相片,看风格像是一个人拍的。
终于找到昨天的照片并导入手机,我好奇到底是谁无意增加了我的工作量。最新的照片是在一个集装房旁边拍的,红色的背景和地上几片蓝白色的大白兔奶糖包装纸一动不动。或许我知道那个男人被什么粘住牙了,但还是不清楚为什么有人跑到我拍照的地方再拍一张,被我的照片勾起兴趣了?那可真是个有趣的人。设备借取登记表在我之后又多了不少名字,所以我没法确定那人是谁。不过这些都无所谓了。
下午的英语课叽里呱啦地过去,我看了眼手机,跟酒吧老板约定的时间快到了。
红鼻子酒吧的霓虹灯管比约定时间早亮半小时。穿过晾满内衣的窄巷时,头顶滴落的空调外机水精准命中琴颈螺丝。酒吧后门跟店面没办法比,就像风城的两个面,繁华都会与杂乱棚屋泾渭分明。
推门瞬间,四十个酒瓶盖同时落地的声响刺痛耳膜——是老板杜哥在用开瓶器演奏《野蜂飞舞》。
“大学生?”他转着蝴蝶刀造型的开瓶器,后颈纹着的蝴蝶刺青在昏暗灯光下翕动翅膀,“你是那个来驻唱的大学生?”
我看着室内嘈杂的环境和闪烁的灯光:"民谣可以吗?"
“随你。”他踹了脚音响箱,惊起藏在暗处的三只飞蛾,"只要别像上周那几个小子,唱着唱着用话筒架捅翻投影仪。"
舞台地板残留着前任驻唱打翻的龙舌兰酒渍,在射灯下凝结成蜂窝状的斑痕。试音时发现调音台旋钮都标着红鼻子图案,最左侧贴着褪色的“表演区”标签。等我抱着店里的吉他坐到高脚椅上,吊顶射灯突然集体闪烁,某个瞬间我确信看到观众席坐着红鼻子的自己。
动感的dj声突然停息,让疯狂扭动的人群陷入了一分钟的迷茫,接着他们就把目光集中到我身上
。也许他们觉得我这副装扮有些违和,这里可不是什么音乐餐厅。
“杜老板要换风格了?”台下有人握着啤酒瓶喊。
杜哥瞥了他一眼:“老婆要生,晚上楼下得搞安静点。”
然后就是一阵嬉笑吵闹,大多数是在调侃杜哥突然变正经了,好在没人扫兴地把我赶下台。头一次面对这么多观众,我心里还是有些紧张,前奏弹错了好几个音。当我开口唱「if you miss the train I’m on」的时候,所有人又开始各干各的事,对于他们来说背景音乐可能并不重要,安静点的旋律可能更适合谈情说爱。
等我唱完《鼓楼》正准备唱自己写的歌,一个穿着大背心的中年汉子突然大声喊酒保:“给小孩来杯红的!”然后到台上夺下我的话筒乌拉乌拉地唱起不着调的歌。台下醉汉们开始用筷子敲击空酒瓶,这杂乱的节奏竟与楼上麻将机的洗牌声共振。通风管震落的积灰在射灯下形成金色雾霭……
杜哥在我离开之前抛来一听苏打水,铝罐上凝结的水珠正沿着六边形纹路下滑。“这群的家伙还没适应这种感觉。”他咬扁了烟嘴,“下次还是照你的风格唱,还是有客人好这口的。”
地铁末班车的安检仪吞吐着最后的乘客。隧道广告屏播放着智能监控宣传片,昨夜拍到的车票照片被篡改成数据流图腾。玻璃幕墙映出我领口残留的金粉,像极了ICU心电监护仪的光点。
我还是赶在刘姐不耐烦之前到达了便利店。自动门感应器发出濒死的蜂鸣。穿灰蓝制服的女人背对货架站立,指甲敲击收银台的节奏与监控摄像头转向轴同步。我冲进员工通道时,帆布鞋带勾住了促销堆头的塑料拉花,扯断的尼龙丝在冷气中飘成苍白的血管。
她的瞳孔在听到门响时收缩成条形码的粗细,打卡机吐出的小票边缘残留着齿状裂痕——比我迟到的时间精确到秒。“三号线故障?”她问话时正在用酒精棉片擦拭扫码枪,医用橡胶味混着薄荷烟的残渣,在收银台蚀刻出无形的等高线。
她的目光扫过我领口未摘的课堂名牌,突然用圆珠笔尖戳向交接本:"暖柜七号格。"
掀开保温帘的刹那,蒸包机泄出的白雾里浮着半枚指纹。本该废弃的香肠被码成蜂巢矩阵,中心空缺处摆着撕碎的排班表。第三层铁盘残留的温度显示,有人在一刻钟前重新加热过这些过期品。
“经理说那只猫太脏了。”她突然出现在冷柜反光里。
我抬头看向红外线监控,去店里给猫洗澡或者给自己打狂犬疫苗都是不小的开销,意思就是这里不欢迎它了。当我把香肠放到地上时它变得很警惕,好像知道这是最后一顿丰盛的晚餐了。我叹了口气,又把香肠放到消防通道的角落,那里不是经理的领地。但若是哪天通道门关了,我估计会度过一个难熬的夜晚。
自动门开合的机械喘息中,穿黑色大衣的女人第七次经过便利店。她的登机箱滚轮啃咬着大理石地砖,发出类似牙医钻头的声响。手机支架上的直播补光灯在脸颊打出青白三角区,看的出来她很着急,我也替自动门的寿命着急。
西装革履的男人正用充电宝给五台手机续命,微信语音外放着各地方言:"王总,深圳那批货的尾款……"他的真皮公文包敞开,露出半截注射用生长激素冷藏盒。脚下散落的登机牌显示,过去四十八小时他穿越了七个时区。
保洁员老吴在垃圾桶前表演精密分拣:啃剩的汉堡胚喂给麻雀,咖啡渣装进印着"有机肥"的塑料袋,未拆封的眼罩按颜色排列成彩虹。他的推车把手上缠着褪色红绳,末端系着的孙子淘汰下来的电子宠物机突然响起饥饿提示音。
每天来买柑橘汽水的女人再次光顾,她看起来有些面熟,我却想不起来在哪里还见过她。有时候她也会来采办一些日用品,牙刷毛巾卫生巾甚至安全套。不得不说她长得很漂亮,身上的穿着打扮也挺值钱,只不过机场旁边只有一个脏乱的老旧小区,我无法想象她会住在那种地方。
“你是今天在红鼻子酒吧唱歌的那个?”她扫码付款时看着我问。我点点头:“你今天也在?”她一边往外走一边回答:“我也在那里工作。”
也许她是酒吧的服务员吧,我今天太紧张没注意到她。不过现在倒是记住她的样子了,虽然这并没有什么用。
阿凯早上破天荒地提早到来,让我怀疑我们的迟到早到遵守守恒定律。他依旧面无表情,但是从他耷拉的眼角可以判断他今天很沮丧。我没必要知道别人经历了什么,他也不会告诉我,人们一样在这座城市里沉默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