器材室的霉味里混进一丝新鲜松节油的气息,我掀开防潮柜时,一片纸条从尼康D90的取景器边缘飘落,恰好落在器材借用登记页上。暗房的红灯让纸上的痕迹有些闪烁,她用的是定影液记录微信号,化学药剂在便签纸上蚀刻出凹凸的触感。我摩挲着"全"字收笔处的晕染。储物柜的锁舌发出叹息般的响动,里面躺着盒未拆封的富士胶卷,包装上贴着便利店同款促销标签。我突然有些恍惚,自己真的适合陷到一段感情里吗?
微信验证框的键盘光照亮了凌晨三点的视网膜。我反复删除又输入打招呼的句子,直到光标闪烁成遥远的星星。当她通过验证的瞬间,手机突然弹出消息:你好,24级传播学一班全念。
“你好,24级艺术人文三班纪然。”
教室的电子钟在12:47分闪烁,蓝光扫过手机屏幕上的对话框。我坐在床帘下的阴影里,拇指悬在发送键上方——一句话已经被删改七次,最后只剩个干瘪的句号。对方框上方突然跳动成"对方正在输入",灰色波纹持续闪动了三分钟。我数着通风管滴落的冷凝水,直到手机自动锁屏映出自己紧绷的下颌线。
“你不说话吗。”她发道,后面跟着疑问的表情包。
**纪然** 13:08
最近在图书馆天台发现个绝佳机位,能拍到操场钢架和落日重叠。要是有兴趣,明天傍晚可以一起去试试?
**全念** 13:22
(正在输入中...)
好。
**纪然** 13:25
六点半光线最柔和,你常背的那个银色三脚架够稳吗?那边风挺大的。
**全念** 13:27
够的。
**纪然** 13:52
对了,上回看到你在器材室晾的樱花底片...是拍的美术馆玻璃幕墙反光?
**全念** 14:00
是美术馆的樱花林。
**纪然** 14:15
(发送操场钢架黄昏手机预览图.jpg)
像这样把脚手架拍成剪影,你觉得再加个动态模糊会不会更有呼吸感?
**全念** 14:15
可以带条丝巾绑栏杆上。
**纪然** 14:30
食堂小卖部有卖绿色荧光棒的,和落日对比够强烈。要帮你带条吗?
**全念** 14:31
不用。
**纪然** 15:03
那今天六点天台见?我顺道带两罐热咖啡,天台铁门钥匙找阿姨借就好了。
**全念** 15:10
(发送模糊的晚霞照片.jpg)
六点三十七分云层会开个缺口。
我盯着手机屏保暗下去的瞬间,便利店冰柜的嗡鸣突然变得震耳欲聋。无意识搓着指腹的弦茧,那里还残留着打字时的触感。黑板左侧的挂钟,秒针每次扫过"3"的刻度都会发出微弱的颤音,教授用粉笔圈出供给曲线时,扬起的尘埃在光束里凝成聊天框的形状,又很快被电风扇绞碎。
钢笔尖在《宏观经济学》扉页戳出蜂窝状的凹痕。当讲到机会成本时,我无意识在页边画下钢架结构的透视草图,窗外的塔吊突然闯入视线,吊钩上晃动的安全绳在玻璃上投下虚焦的光斑,像极了未加载完毕的图片。当教授切换PPT的瞬间,走廊传来施工队的电钻声,整个教室的玻璃都在共振,仿佛有无数个念头在空气中破裂。
和周炳的聊天记录还停留在大一军训时,我打字问他:你知不知道传播学一个叫全念的女生啊?
他马上有了回答:你不知道她?上次摄影大赛拿了金奖,而且听说家里特别有钱,虽说算不上大美女,但人家毕竟素颜出镜。
我的手指顿了顿:那她有男朋友了吧
周炳发了个偷笑的表情包:大一的时候好像有,现在不清楚。你想找富婆了?
我回了个无奈的表情:怎么可能,就是在摄影方面有点交集罢了。
有聊没聊地扯了几句,我们便结束了话题。我喜欢把情绪写出来,却不擅长及时性地聊天。
六点二十九分,我攥着铁门钥匙的手心已经浸湿了胶卷盒。天台的风灌进衬衫下摆,把三脚架的云台刮得咔咔作响。全念蹲在围栏边缘调整哈苏镜头的俯仰角,短发被吹散成暗房里的显影刷。
“咖啡。”我把易拉罐贴在她脚边水泥台,金属表面迅速凝出水珠。她没抬头,左手却精准摸到拉环位置,"啪"的开启声混着塔吊的钢索摩擦音。
“还有四分钟。”她突然用镜头盖指向西南方。我顺着望去,云层裂缝里漏出的金光正沿着高压线塔攀爬,把十二万伏电缆镀成暗房的安全绳。
当第一束破云的日光刺穿钢架时,全念取出一根发绳。栗色头发扫过测光表的瞬间,我闻到淡淡的定影液味道——和器材室那盒富士胶卷的包装纸如出一辙。她将发绳套在镜头遮光罩上,丝绸材质在疾风中猎猎作响,恰好为脚手架蒙上柔焦滤镜。
“反光板。”她伸手时袖口滑落半截,腕间的樱花手链与钢架锈迹形成冷暖对撞。我慌忙展开折叠板,却忘了撕保护膜。她皱眉的弧度让我想起上周在便利店打翻关东煮汤汁的窘迫。
“32度角。”她突然握住我小臂调整方位,指甲边缘的显影液黄渍比我虎口的弦茧更醒目。当钢架阴影终于与云隙光完美咬合时,整座城市的玻璃幕墙同时泛起琥珀色,仿佛千万个暗房红灯同时亮起。
快门声响到第七下时,她忽然从背包掏出个保鲜盒:"要试试自然滤镜吗?"掀开的瞬间,十三片脱水樱花标本在风中旋成星轨。我愣怔着按下连拍键,取景器里她的侧脸比美术馆底片上的更生动。
暮色渐沉时,她蹲着整理器材的模样有些笨拙。当最后一片樱花卡进钢架螺栓孔时,我鬼使神差掏出的一把柠檬糖:"要吗?有几颗包装袋漏气了。"
她拈起糖块的指尖沾着钢锈,却比暗房里任何银盐颗粒更耀眼。我们沉默着收拾器材,影子在余晖里交叠成曝光的底片。直到铁门落锁的声响惊飞晚归的灰斑鸠,我才发现她发绳还缠在我借的相机上——那抹孔雀蓝正在暮色里渐渐褪成暗房的安全灯颜色。我拧紧三脚架快装板时,全念正跪坐在防水布上擦拭镜头,发梢沾着的晚风随动作流动着。
“你明明可以自己买相机。”我取下那根发绳递给她,"为什么还要借器材室的旧相机?"
她擦拭UV镜的麂皮突然顿住,黄昏的光斑正在镜片上跳方格舞。远处塔吊传来钢索绞动的嗡鸣,像是给接下来的沉默打着节拍。“我没拿到奖学金,本来是打算买一个的。”她抬头笑了笑,“不过有时候看看别人拍的照片也挺有趣,你的照片就给我不少灵感。”
“为什么……我的意思是你这样的学生还拿不到奖学金吗?”我挠挠头,“而且不靠奖学金你也能买吧?”
她想了想说:“可能我的人缘不太好吧,大家都不愿意给我投票。相机这种东西随时可以买,但是用自己的钱买肯定更开心啊。其实我认识你,在新生晚会上唱了《柔软》,像是个有故事的人,比方说你自己买吉他肯定比爸妈送你的有意义啊。”
我捏扁喝空的咖啡罐,易拉罐的褶皱声让她缩了缩脖子。她忽然把相机塞进我怀里,机身还带着衣物纤维的余温:“还要麻烦你还一下。”
暮色在她睫毛投下栅格状的阴影,我看清她袖口的尘印。当最后一滴咖啡卡进钢架螺栓孔时,她好像轻声说了什么,却被突然亮起的工地大灯打断。我们手忙脚乱收拾器材的身影,被强光投射在三十层高的玻璃幕墙上,宛如正在显影的巨幅相纸。我们像是越狱的犯人,在落日未尽之时慌忙逃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