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酒轶事

窦昭不是畅饮千杯的体质，几杯度数偏高的佳酿下肚后，她显然神志迷蒙了。窄长的小船浮游在河上，随着船夫拨动的桨摇摇晃晃，窦昭被酒气熏得晕陶陶的脑袋更不清醒了，她慢吞吞向坐在对面的宋墨靠近：“我要去醉仙楼!”

宋墨哑然失笑，伸手稳住她左右摇摆的身子，又作侧耳倾听状：“为什么要去醉仙楼?咱们喝的可是圣上亲赐的御酒甘露白，即便醉仙楼的酒号称醉倒谪仙，也比不过这杯中甘露了。”“砚堂，你真的不想去醉仙楼吗?”喝醉后的人往往比平日里更性情流露，窦昭微微鼓起润红的脸颊，一拍桌把酒杯搁在小桌上，一副豪迈不羁的模样，“我听说啊，那边新来了很多漂亮的乐使，而且那里能吃喝还能听曲——我请客!”宋墨嘴角的弧度愈发上扬，耳畔又传来了窦昭尾音拉长的撒娇：“走吧~”

他先是感慨：不愧是置业满京城的昭明先生，言行举止何等酒脱，同前几日要把钱分他一半一样阔气，又生出逗弄醉鬼的促狭之意，略一挑眉望着窦昭满是期待的眼睛：“那我还听说新来了几个会唱曲的俊俏小倌，你要学长公主吗?”窦昭像一张宣纸、大肆在面上写写画画满溢的情绪，誓要让宋墨完全读透言中之意，她嘟起嘴唇作小儿情态：“小气!”歪着脑袋思索片刻，又转怒为喜，笑眯眯地指着他，“我知道了，你吃醋啦!”

宋墨平日里藏在冷肃外表下的笑容全献给了今晚，他倾身观察她难得的娇憨，亲昵道：“你喝多了。”

“没有。”喝醉的人当然不会承认自己醉了。

酒真是个妙物，流入喉间带起的温热融化了世子夫人端庄的外壳，于是窦四小姐器张地闯出来透气，她循着靡靡丝竹之音发现隔岸伴着乐声歌舞的美人，便迈着踩了棉花般虚软的步伐站上船尾，倚着宋墨的肩膀抚掌高赞人家的好嗓子。舟行桥下，抬眼看见桥上星罗棋布的灯笼，便指灯为星，惊喜地大喊：“不光你屋里有星星，这儿也有!”

宋墨尽心尽力做一根沉默的柱子，任由四小姐扶着他一会儿爬上一会儿跳下，她却眼神一转盯上了老实站着的他：“我从前看你的眼睛很是讨厌，但我现在.....”

“现在如何?”他不动声色地将声线压低放缓，诱她说出未尽之言。

窦昭话才刚出口，滚烫的手已经摸上了宋墨的眼侧、触手像一块温润的暖玉、她不禁轻轻摩挲，试图消解几分酒气带来的热意。狭长带笑的一双眼里倒映着千项碧波，碧波里有碎星般的灯影，灯影下是一个脸红红的姑娘...这是我吗?窦昭醉醺醺地想，我怎么在一片星星里呢。

她轻晃脑袋甩掉疑问，转而乐呵呵地赞道：“你的眼睛像是有一群星星似的，一闪一闪的，很是好看。”

星星的主人因称赞而弯起眼睛，水波、灯光和姑娘就操碎在一起。他留恋地握住她放在自己脸上的手，眼神一路顺着窦昭的眉眼鼻尖流淌到红滟滟的嘴唇上，她却轻巧抽身，像一阵风一样吹去缱绻旖旎，把注意投入一池镜花水月之中，问他喜不喜欢眼前的美景。

“我喜欢......很喜欢。”

但喝醉的窦昭似乎也沾染了几分他相面知微的能力，她的唇弯成世上最小的月牙儿，吐露的月光照出他心底掩藏的字眼：

“我也喜欢你。”

回府的一路上，窦昭睁圆了眼睛，像只筑巢的小鹰般要把看上眼的物什全收入囊中，她时而指向遥遥楼阁高挂的雕花木灯，时而盯着路边小摊上裹着糖浆的山楂、看累了就消停一会蜷在名为宋墨的窝里，精神抖撤后又扒着他宽阔的肩膀，要把星星给摘下来。

宋墨对窦昭从不吝高，花灯糖球乃至路过小童手中的风车，他都能吩咐人使法子，去请、去买、去换，唯独天上的星星，看得见摸不着。他使尽浑身解数哄她在臂弯睡着、许诺等她下次醒来必然把星星双手奉上，开始思考捉一堆流萤来假扮星星是否可行。

思忖间行至颐志堂，宋墨轻手轻脚把窦昭从怀里放到榻上，披好被角，终于长舒一口气。夜风寒凉、一路怕她冻到、又为摘星之事绞尽脑汁。回到熟悉的家中，才察觉背后已沁出一层细汗。他笑着摇摇头，正要起身去捉萤火虫，榻上的人却在睡梦里小声呼唤：“砚堂，砚堂.....”

为了不扰她酣梦，宋墨已提前命人熄掉屋中一半烛台，灯光微弱，但俯身靠近，窦昭宛若泛着玉光的面容仍然纤毫可见。他抑制不住笑意，如同被精怪蛊惑心智的呆书生，轻而慢地想去啄那翕动的红唇：双唇只余一线距离时，他又变成了在温柔乡里想起礼义纲常的读书人，长叹一声直起身：“醉酒之后岂不是趁人之危，今日就暂且放过你吧。”

一双比藤蔓更缠绵的腕子爬上了木头的后颈。妖精双手一拉，书生内心的挣扎立时土崩瓦解，微凉的薄唇与柔软的朱唇相印，她睫羽颤动如蝶翼，靠着本能热情地狩猎，带着残余的理智和他分开，喃喃道：“砚堂，其实我没醉。”昭两世为人，宋墨有时生涩的表现与直白的渴望她并非不懂，反倒觉得很可爱。她知道他嘴上不提大婚那夜，心底却有缺憾，而她也愿意据弃前世对夫妻相处的心灰意冷，无论眼中、心间还是身侧，毫无保留地只为他一人。

但她确实不胜酒力了、软绵绵地把宋墨推倒，或许其间九成的力都由此刻处于下位的人奉献。窦昭努力抬起沉重的眼脸、不期然撞入一片熟悉的星光里。她愣愣地凝望，一瞬间从勾魂夺魄的妖变回了船上笑闹的少女，双手捧着身下人棱角分明的脸、硬生生从指缝间挤出两团脸颊肉来：“宋砚堂、你真是好样的，真把星星给我摘来了!”

宋墨恍然觉得自己身处水与火之间，无名之火烧得他浑身滚烫，炽热的手紧紧箍住窦昭细韧的腰，苦苦强撑着回她的话：“哪里有星星?”

“大胆!一看你就没仔细记住我的话。”她轻易转换着清丽与娇媚之间的万种风情，一只手向上拨动他低敛的睫毛，用柔软的鼻尖蹭着他的眼下，试图再拉近距离，才好更加靠近咫尺之间的星河，“我不是说了吗，星星在你的眼睛里。”天旋地转，窦昭仅存的清明被吞没在迫近的群星中，她又回到了方才的乌篷船上，天地空茫，不见一人，只有她和满池摇荡的春水，漫天变幻的星子，有时灼人的熏风会携着酒意贴近她的耳边，带她席卷在迷乱的漩涡里，破碎的烛火不知何时尽数熄灭了，唯有星光，只是星光。

她分不清眼前的星辰是真实存在抑或水中倒

影，在清朗的梦里醉卧天河之上，终于把天幕所有辉光完全占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