篝火

旱季的第四十九天，陈默在陷阱里发现了活物，铁线蕨编织的网兜中，灰兔蹬腿的节奏让他想起周扬缝合伤口时的手指——急促却精准。"留着配种。"周扬蹲在刚搭好的竹笼前，锁骨处的晒伤已经结痂。他的作训服改成了短褂，下摆参差的线头随着动作轻晃。陈默注意到他脚踝的旧疤比上个月淡了些，那是刚登岛时被珊瑚划的。

蓄水池的裂缝在凌晨扩大，陈默用火山泥补缝时，周扬正把最后几片棕榈叶编成遮阳棚。两人交错的影子投在池壁上，像出配合多年的皮影戏，自从菌丝消退后，这种无言的协作成了新的生存本能。正午的太阳把礁石晒出硝石味，周扬突然停下研磨木薯的动作，耳尖微动："潮声不对。"陈默已经瞬间抄起鱼叉。三百米外的滩涂上，搁浅的抹香鲸正被鲨群啃食，血腥味随风卷来，他们连夜加固了篱笆——要起风了。周扬把鲸脂熬成的油膏抹在陈默皴裂的手背。这种战地救护的手法他用了七年，此刻却因指腹的茧子多了几分农人的粗粝。

陈默的柴刀在磨刀石上划出新月，刀光是面镜子，映出周扬弓腰检查篱笆的身影——作训裤膝盖处磨出两个对称的破洞，露出晒成蜜色的皮肤。这让他想起新兵营的沙地匍匐训练，只是如今他们匍匐的对象换成了生活。风暴在午夜登陆，陈默用身体压住漏雨的屋顶时，周扬正把火种转移进陶罐。闪电劈开夜幕的瞬间，他看见医护兵后腰上蜿蜒的旧伤——那是王虎留下的刺刀疤，如今被岁月磨成了浅褐色的溪流。"西墙！"周扬的吼声混着雨幕砸来。陈默扑过去时，两人撞进蓄水池的泥浆里，竹筋墙在他们头顶坍塌，断裂声像极了运输舰解体时的哀鸣。

抢修持续到雨歇，周扬的草鞋陷在泥里，陈默伸手去拽，却摸到他脚底新磨的水泡。这个发现比风暴更令人心惊——医护兵竟忍着疼劳作了一整天。"张嘴。"陈默的军用水壶抵上周扬唇边，淡水混着椰汁的甜味，是今晨省下的配额。周扬吞咽时喉结的滚动，让他想起岩缝泉眼的滴水节奏。黎明前的守夜，陈默在瞭望台逮到周扬偷藏的伤药，抗生素药瓶早空了，竹筒里装着碾碎的车前草。"留着给你。"周扬说这话时，正用绷带缠自己渗血的脚掌。那卷纱布是他们用海藻纤维混编的，泛着淡淡的青。

新辟的菜圃在七天后泛绿，周扬移植的野茼蒿冒了芽，陈默却盯着篱笆外的蹄印发愣——不是山猪，是偶蹄目动物的痕迹。跟踪到第三里地，他在红树林发现了野山羊群。围猎用了三天布局，陈默的套索借鉴了舰载缆绳的结法，周扬用苦艾汁掩盖人味。当母羊坠入陷阱时，陈默的柴刀悬在它喉头，却看见周扬在抚摸隆起的羊腹。"要下崽了。"畜栏就此多出两位住客。陈默用战斗机残骸的铝皮做食槽时，周扬正给母羊敷消炎的蒲公英膏。暮色里，医护兵蜷在干草堆接生的模样，让陈默想起老家接生婆给母牛助产的情景。

羊羔落地那夜，他们吃了顿像样的晚餐——烤芋头配腌海带，周扬甚至翻出珍藏的野蜂蜜。篝火把两人的影子投在新筑的土窑上，晃动的光影中，陈默数清了周扬鬓角的三根白发。"东北坡的土质适合烧陶。"周扬用炭枝在地上画窑洞结构，指尖沾的蜂蜜引来几只萤火虫，陈默添柴的手顿了顿——那绘图手法与中尉布置战术时如出一辙。

第一窑陶器出炉时，小羊已经能蹦上石台。周扬捧着歪扭的陶碗喝汤，缺口的碗沿印着他干裂的唇纹。

雨季前最后的燥热天，周扬病倒了，陈默在采药时发现岩缝里的野薄荷，叶片的锯齿状让他想起医护兵缝合伤口的针脚。汤药喂了三回，周扬昏沉间攥住他手腕的力道，比菌丝暴走时更让人心悸。守夜的第七个钟头，陈默在火堆旁削箭杆，周扬的呓语混着柴火爆裂声传来，都是些药品剂量和作物轮作的数字。这些天他们不再需要笔记本——每株作物的位置，每处水源的流量，都刻进了彼此的生物钟，当晨露初降时，周扬的烧退了。陈默扶他起身时，掌心的茧子擦过对方后腰的旧疤，这个触碰让他们同时僵住，像两棵在旱季里突然通上电流的枯木。

羔的咩叫在此时打破了寂静，周扬披衣去看新生的晨崽，陈默盯着火堆里将熄的炭火。那簇微光里跃动的，不是菌丝的荧光，也不是克隆体的幻影，而是最原始的、属于人类的温暖。当第一滴雨砸中陶罐，他们在粮仓角落发现了鼠窝，周扬把幼鼠装进竹笼时，陈默正修补被咬穿的麻袋。这场持续了七十八天的旱季教会他们的，不是征服自然，而是与万物共享生存的智慧。雨幕笼罩新建的陶窑时，陈默看见周扬在笑，医护兵鬓角的白发沾着雨珠，在晨曦里亮如银丝。这座岛依然藏着秘密，但此刻他们更关心新烧的陶罐能否盛住这场甘霖。

羊群在扩建的畜栏里反刍，陈默的柴刀在磨石上擦出火星。周扬哼起不知名的调子，混着雨声在营地流淌，那些关于实验与孢子的记忆，终于彻底褪色成篝火里的一缕青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