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还在下,不大不小,刚好能把人浇透。
我靠着山壁慢慢滑坐下来,后背紧贴着冰凉的岩石,冻得人一激灵。头疼得像要炸开,刚才跑路的时候扯到伤口,现在疼得钻心。伸手摸了摸后脑勺,纱布早就湿透了,黏糊糊地贴在头皮上,难受得要命。
破庙里空荡荡的,除了我,就只有角落里那个缺胳膊少腿的神像。风从四面八方的破窗户灌进来,吹得供桌上的灰尘打着旋儿飞。我把背包垫在屁股底下,算是找了个稍微能坐的地方。
怀里的录取通知书和文件包被我死死抱着,不敢撒手。这是我下半辈子的指望,不能丢。
外面的雨声里,突然混进点别的动静。
不是警察的皮鞋声,也不是林婉清那种小心翼翼的脚步。这个人走得很急,脚下踢到石子的声音在空旷的山谷里特别清楚。我的心一下子提到嗓子眼,赶紧把手里的钢筋攥紧,一步步挪到破庙门后躲起来。
脚步声。
脚步声越来越近,带着喘息,好像跑了很长的路。
一个身影跌跌撞撞地闯进破庙,带进来一股泥水混合着血腥的味道。我屏住呼吸,握紧的钢筋手心全是汗。
“咳咳……”那人扶着门框剧烈咳嗽,腰弯得像只煮熟的虾米。听声音……是个女的?
我眯起眼仔细瞅,那人背对着我,一身黑衣服湿透了,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纤细的轮廓。头发湿漉漉地贴在脖子后面,露出一小片白皙的皮肤。
不是林婉清。
我松了口气,但握紧的钢筋没敢放松。这人是谁?怎么会跑到这儿来?
那人缓过劲儿来,直起身子转身,一张苍白的脸正对着我藏身的方向。当看清她的脸,我整个人都僵住了。
是赵慧。
赵建华他亲妹妹,前世我名义上的“小姨子”。
她怎么会在这儿?看她这样子,也是在跑路?
赵慧显然没想到庙里还有人,吓了一跳,往后缩了半步。当看清是我,她的眼睛唰地一下就瞪圆了,嘴巴张了张,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光是胸口剧烈起伏,像是见了鬼。
“陈……陈默?”她的声音发着颤,眼睛滴溜溜地在我身上扫来扫去,最后落在我手里的钢筋上,脸“唰”的一下白了,“你……你怎么在这儿?”
我没说话,只是盯着她,手里加紧了钢筋。前世这个女人可没少给我添堵,仗着她弟弟赵建华有钱有势,对我呼来喝去,没给过好脸色。说起来,当初我爸去世,她还假惺惺地跑来“慰问”,背地里却和林婉清一起,骗走了我妈留给我的唯一念想——那枚玉坠。现在想起来,玉坠上说不定也刻了什么重要的东西。
“你怎么会在这儿?”我把钢筋往旁边的柱子上一拄,发出“哐当”一声响,在这破庙里格外清楚。我盯着她,看见她发抖的手和躲闪的眼神,心里冷笑。看样子,她也没好到哪儿去。
“我……”赵慧咬着嘴唇,眼神闪烁不定,“我……我也是躲雨。”
“躲雨?”我往前走了一步,手里的钢筋在地上拖出刺耳的声音,“穿着一身黑衣服,跑到这荒山野岭的破庙里躲雨?”
她往后缩了缩,双手下意识地抱在胸前,眼神里带着明显的慌乱:“不行吗?这地方又不是你家的。”
“少跟我装傻。”我往前走了两步,破庙里空间本来就小,这下子两人之间的距离就近得能闻到她身上那股高档香水混着泥水印的味道,“赵建华呢?他不是最喜欢护着你吗?怎么把你一个人扔这儿了?”
提到赵建华,赵慧的脸色更白了。嘴唇哆嗦着,眼神躲闪,就是不敢看我的眼睛。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她猛地转身,想往另一边走。
我横跨一步拦在她面前,钢筋“当”的一声顿在她脚边。
“别装了。”我声音压得很低,“你哥是不是出事了?”
她身子明显一颤,猛地抬起头看我。那双漂亮的大眼睛里,现在全是惊恐和慌乱,还有点我不知道的复杂情绪。
“你到底想干什么?”她的声音拔高了,带着点歇斯底里,“我们赵家对你怎么了?我哥对你那么好!给你工作,给你房子!你还想怎么样?”
“好?”我忍不住笑出声,声音沙哑得厉害,“把我大学名额顶替了,叫好?把我爸弄死了,叫好?看着我被你们一家人当狗耍,叫好?”
每说一句,我就往前逼近一步,直到她退无可退,后背撞到了那尊缺胳膊少腿的神像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赵慧的脸紧贴着神像底座,能看到她耳朵后面的细汗混着雨水往下淌。距离近得能看清她眼睫毛上沾着的水珠,还有因为害怕而微微颤抖的嘴唇。
“我……我哥他……”她张了张嘴,又把话咽了回去,眼神飘忽,“那都是……那都是过去的事了……”
“过去的事?”我伸手,用钢筋头轻轻抬起她的下巴,让她不得不看着我,“我爸的命,也是过去的事?”
冰冷的钢筋碰到她皮肤的瞬间,她浑身一抖,眼睛瞪得溜圆。
“不是我!”她突然尖叫起来,声音刺耳,“那是赵建华干的!是他和他爸!跟我没关系!”
“跟你没关系?”我往前送了送钢筋,金属边缘已经陷进她细嫩的皮肤,微微见了红,“赵慧,你少在这儿装无辜。当初是谁拿着我妈留给我的玉坠,去讨好赵建华的?是谁在我爸下葬那天,还跑我家来翻箱倒柜找房产证?”
她的脸“唰”地一下没了血色,嘴唇哆嗦着:“我……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那些事,都过去了……”
“过不去!”我猛地提高声音,把钢筋往旁边一扔,“这辈子都过不去!”
钢筋“哐当”一声砸在地上,吓得赵慧浑身一颤。
她看着我,眼神里又多了点别的东西,不只是害怕:“那你想怎么样?杀了我?给你爸偿命?”
“我不会杀你。”我的声音冷得像冰,“杀了你,脏了我的手。”
外面突然又传来了警笛声,由远及近,这次比上次在厂房听见的还要清楚,好像就在山脚下。赵慧的脸瞬间没了血色,眼睛里全是惊恐。
“警察……警察来了……”她抓着胸口的衣服,呼吸急促,“怎么办……怎么办……”
我皱起眉。警察怎么会找到这里来?难道他们一路追着血迹或者脚印过来的?还是林婉清那边出了什么变故?
“快躲起来!”赵慧突然抓住我的胳膊,手指掐得我生疼。
她的手很软,却带着一股不顾一切的劲儿,指甲都快嵌进我肉里。
“你疯了?”我甩开她的手,“这是警笛声,不是鬼叫,用得着吓成这样?”
“他们在抓我!”赵慧急得眼泪都快下来了,声音发颤,“赵建华……赵建华跑了,公司倒了,他把烂摊子全甩给我了……警察要抓我去坐牢!”
我心里一动。赵建华跑了?把自己妹妹扔出来顶罪?这倒是像他能干出来的事。
“那是你们自找的。”我冷笑一声,不打算管。
“陈默!”赵慧突然抓住我的胳膊,力气大得吓人,“我知道你恨我们!我知道你怨我们!这些我都认!可算我求你了,帮帮我!就这一次,算我欠你的!”
警笛声越来越近,好像就在山脚下打转,还夹杂着人说话的声音。风声里,隐约能听见“搜查”、“包围”之类的词。
赵慧的脸惨白惨白的,嘴唇哆嗦着,眼泪终于忍不住往下掉:“我不能坐牢!我爸妈就我一个女儿……要是我坐牢了,他们怎么办?”
她拉着我的手不松,力道大得惊人。那双漂亮的眼睛里全是哀求,还有一丝……绝望?
我看着她,心里一点波澜都没有。当初他们一家人把我爸害死,把我前途毁了的时候,想过我的绝望吗?
“他们是你爸妈,又不是我爸妈。”我甩开她的手,往后退了一步,“你的死活,跟我没关系。”
警笛声突然停了,好像就在山脚下停住了。紧接着,隐约听见有人在喊什么,好像在部署搜索。
“他们要搜山了……”赵慧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她看了看庙门口,又看了看破庙深处,眼神慌乱,“不行……不能被抓住……”
她突然转身就往破庙深处跑,那里除了神像,就只有一堆乱七八糟的杂物。我皱着眉,也往门口挪了挪,想看看外面的情况。
“你去哪儿?”赵慧突然回头,看见我要往外走,急忙喊道。
“你管不着。”我头也不回。
“等等!”她追上来拉住我,“你不能出去!警察正在找你!”
“找我?”我停下脚步,看着她,“你怎么知道?”
赵慧咬着嘴唇,眼神闪烁:“我……我听见他们说的……说要找一个受伤的男人和一个穿白衣服的女人……”
林婉清!他们果然发现厂房里的情况了!
“你到底是什么人?”赵慧突然盯着我,眼神里多了点怀疑,“警察为什么要找你?”
“不该问的别问。”我推开她的手,“想活命就自己想办法,别指望我。”
警笛声又响起来了,而且越来越近,听起来像是分了几路,正在向山上合围。赵慧的脸色变得惨白如纸,抓着我胳膊的手又紧了。
“他们有警犬!”她的声音里带着哭腔,“这下完了……躲到哪儿都没用……”
破庙不大,四面漏风,根本藏不住人。警犬的话,躲到哪儿都会被找到。我心里也开始发紧。
“跟我来!”赵慧突然拉着我的手就往后跑。
我被她拽得一个趔趄,差点摔倒。
“你干什么?”我甩开她的手,火了,“我说了别碰我!”
“没时间了!”赵慧急得直跺脚,眼睛瞟着外面,“这个破庙两边通!后面有个洞!小时候我跟赵建华来玩过!”
后面有洞?我愣住了。这个破庙,我从前也没来过。
“在哪儿?”我赶紧问道。
赵慧二话不说,拉起我就往破庙的后方跑。穿过落满灰尘的神像,她蹲下身,在角落里摸索了一会儿,突然有块松动的石板被她搬开了,露出一个黑漆漆的洞口,刚好能容一个人钻进去。一股潮湿的泥土味从洞里冒出来。
“快!进去!”赵慧催促道,一把将我往前推。
警笛声越来越近,好像就在庙门口了。我不再犹豫,趴在地上,钻进了那个狭小的洞口。里面又黑又湿,空气里全是泥土和腐烂树叶的味道,只能容一个人匍匐前进。
“快点!”赵慧跟着爬进来,在我身后催促,“别挡着!”
我往前挪了挪,她的胸部紧紧贴在我的后背,随着呼吸一起一伏。一股淡淡的香水味混着泥土的腥气钻进我鼻子。虽然隔着衣服,还是能感觉到她身体的柔软和温热。这种接触让我心里一阵厌恶,往前又挪了挪,想离她远点。
“跟着我爬,前面有出口!”赵慧的声音从后面传来,带着点喘息。
我们俩像两条蛇一样,在狭窄的通道里往前蠕动。四周一片漆黑,只能凭感觉往前爬。泥土不时掉在头上和脖子里,又痒又难受。赵慧离我很近,她的呼吸声就在我耳朵后面响着,暖暖的气息拂过我的脖颈,让我很不舒服。
“我说,你能不能离我远点?”我忍不住回头顶了她一句。
“通道就这么宽,怎么远?”她的声音里带着点不耐烦,“嫌挤就别进来啊。”
“是你拽我进来的!”
“现在说这些有屁用?”她顶了我一句。
我们俩正斗着嘴,前方突然亮起一点微光。那光越来越亮,看样子真的有出口。我心里一喜,加快了速度。
就在这时,身后突然传来“咚”的一声闷响,紧接着是赵慧的痛呼。
“怎么了?”我停下动作,回头问她。
“没……没事……”她的声音有点含糊,好像咬着牙。
我没再问,继续往前爬。洞口就在前面,是一个杂草掩映的小出口,外面是浓密的树林。我探出半个身子,左右看了看,没发现警察。
“快出来!”我压低声音,冲身后喊道。
赵慧半天没动静。
“你干什么呢?快点!”我催了一句。
还是没反应。
我皱起眉头,不得不又爬回去一点。黑暗中,我伸手摸到她的胳膊。
“怎么不动了?”
她的胳膊滚烫,还在微微发抖。
“卡住了……”她的声音带着哭腔,“裤子……挂住了……”
我凑近了点,在微弱的光线下看见,她的牛仔裤被通道壁上一块锋利的石头勾住了,撕开一个大口子,布料死死卡在石头缝里。
“别动,我看看!”我伸手去摸那块石头,想把布料弄出来。
警笛声又响起来了,这次更近了,好像就在破庙门口!还隐约能听见人的喊声和警犬的吠声。
“快点!他们来了!”赵慧急得眼泪都下来了,使劲拽着裤子,反而越卡越紧。
“别乱动!”我低吼一声,上手去解。手指碰到她的裤子布料,还有她温热的皮肤。她的腿哆嗦了一下,呼吸变得急促。
这破裤子布料还挺结实,卡在石缝里的部分扯不出来。我急得满头大汗,使劲拽了一下。
赵慧疼得“啊”了一声,身体猛地往前一扑。
我没防备,被她撞了个正着,两人一起朝前滚了半圈。等稳住身形,我才发现自己趴在她身上,脸对着脸,鼻子差点碰到一起。
赵慧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嘴巴微张,呼吸急促,胸脯一起一伏,几乎贴在我胸口。她身上那股熟悉的香水味混着汗水味,直冲我鼻子。
“你……”她的脸“唰”地一下红透了,眼神慌乱地躲闪。
我心里一阵恶心,猛地撑起身子想爬起来,却感觉胸口一阵柔软的压迫感。低头一看,我的手正按在不该按的地方。
“操!”我骂了一声,赶紧抽回手,使劲在裤子上蹭了蹭。
赵慧的脸更红了,眼睛红红的,却没像以前那样歇斯底里骂我流氓。
警犬的吠声突然变得异常清晰,好像就在洞口!它们肯定发现我们了!
“快走!”我顾不上别的,使劲抓住赵慧裤子被勾住的部分,猛地一撕!
“刺啦——”一声脆响,布料被我撕开一大块。
“行了,快走!”我一把拽起她,往洞口推。
她“哦”了一声,慌忙爬起来,不好意思地拉了拉被撕开的裤子,遮住大腿。
警犬的叫声越来越近,好像就在洞口外面!
“这边!”赵慧拉住我的手,带着我钻进旁边更密的灌木丛。
我们俩猫着腰,深一脚浅一脚地在树林里跑。树枝刮在脸上,火辣辣地疼。赵慧跑得很快,拉着我的手死活不松开。她的手心全是汗,滑溜溜的,我几次想甩开都没成功。
“往哪儿跑?”我喘着气问她。
“翻过这座山!那边有条小路能到镇上!”她头也不回,“我车就藏在那儿!”
“你还有车?”我心里一动。有车就好办多了!
“少废话!快跑!”她拽着我跑得更快了。
身后的警犬吠声越来越近,还夹杂着人的呼喊声。看样子警察是真的带着警犬搜山了。我们俩拼命往前跑,好几次我都差点被树根绊倒。后脑勺的伤口又开始流血,顺着脖子往下淌,黏糊糊的难受。
“等等!”我突然停住脚步。
“怎么了?”赵慧也停下,喘着气问我。
我没说话,一把扯开自己的衬衫,撕下一条比较干净的布,重新按住后脑勺的伤口。血还在往外冒,按得越紧,伤口就越疼。
“你受伤了?”她看着我脖子上的血迹,眼神复杂。
“没事,快跑。”我捂住伤口,继续往前跑。
这次她没再拽我,只是并排跟我跑着。山路越来越陡,林子里光线暗,脚下全是落叶和碎石,稍不留神就会滑倒。
“往这边!”赵慧突然拐了个弯,朝着更密的树林跑去。
钻过一片比人还高的茅草,眼前突然开朗。一条浑浊的小溪横在前面,溪边停着一辆银灰色的小轿车。
“快!”赵慧拉着我跑到车边,从口袋里掏出钥匙,按了一下。
“嘀”的一声,车门开了。
就在这时,身后的树林里传来了狗叫声,很近!
“快上车!”赵慧拉开副驾驶的门,一把将我推了进去。
我刚坐进车里,她就跟着钻进驾驶座,钥匙插进锁孔,点火。发动机“轰”的一声响起来。
“坐稳了!”赵慧一脚油门踩下去,车子猛地往前窜,差点撞在前面的石头上。她手忙脚乱地打方向盘,轮胎摩擦地面发出刺耳的尖叫,总算把车子掉过头,朝着小溪下游开去。
车子颠簸得厉害,我死死抓着门把手,感觉五脏六腑都要被颠出来了。赵慧开车跟玩命一样,在崎岖的山路上左冲右撞,好几次差点就撞上旁边的树。
“你他妈会不会开车啊!”我忍不住骂道。
“闭嘴!不想死就抓紧!”赵慧眼睛瞪得溜圆,紧紧盯着前面坑坑洼洼的路。
警笛声和狗叫声渐渐被甩在身后,但谁也不敢放松。赵慧把车开得飞快,在狭窄的山路上左摇右摆。我被甩得东倒西歪,后脑勺的伤口震得更疼了。
“你到底干什么了?警察这么追你?”我喘息着问,想搞清楚状况。
赵慧咬着牙,半天没说话。车子猛地冲上一个土坡,又重重地落下来,震得我头撞到了车顶。
“赵建华欠了一屁股债跑了!”她突然说道,声音带着哭腔,还有点绝望,“公司账上亏空太大,补不上了。他把所有责任都推给我了,那些合同上全是我的签名,我是法人代表……”
“所以你就跑来躲着?”我冷笑一声。
“我不躲着怎么办?”她突然激动起来,转头瞪我,方向盘都晃了一下,“坐牢吗?我才二十几岁!凭什么让我给他顶罪!”
车子歪歪扭扭地差点冲进旁边的山沟,赵慧赶紧打方向盘,车子在路上画了个S形,才勉强回到正路上。
“妈的!”我吓得心跳都停了半拍,“好好开车!你想死别拉着我!”
她咬着嘴唇,不再说话,但眼泪“吧嗒吧嗒”地往下掉,滴在方向盘上。
车子一路颠簸着开出山区,上了一条稍微平整点的土路。雨渐渐停了,天也亮了点,灰蒙蒙的。赵慧把车速放慢了些,看样子是怕被人发现。
“你要去哪儿?”我问道。
“去我朋友家,在城郊那边。”她擦了擦眼泪,“暂时先躲那儿。”
我没说话。现在我连自己该去哪儿都不知道。手里只有一张录取通知书和那些文件,连个身份证都没有。而且警察现在肯定在到处找我,城里是肯定不能去了。
“你呢?”赵慧看见我不说话,反过来问我,“你怎么会被警察抓?还跟张老板的人混在一起?”
“张老板是我杀的。”我平静地说。
赵慧握着方向盘的手抖了一下,车子轻微地晃了晃。她惊讶地瞪大了眼睛看着我:“你说什么?”
“我说,张老板是我杀的。”我重复了一遍,声音没什么起伏,“还有他带去的那几个打手,也被我废了。”
赵慧的眼睛瞪得更大了,嘴巴张着,半天说不出话。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咽了口唾沫,声音发颤:“你……你真敢杀人?”
“杀他们怎么了?”我看着她,“他们害死我爸的时候,怎么没想过会有报应?”
车子突然猛地刹住,停在路边。发动机还在“嗡嗡”响着。
赵慧转过头,直勾勾地看着我。那张一直带着惊恐和慌乱的脸上,现在多了点别的东西,我说不清是什么,反正挺复杂。
“你……”她张了张嘴,好像想说什么,又不知道怎么说。
“怎么了?”我心里有点不耐烦,“想说我是杀人犯?”
她摇摇头,咬着嘴唇,眼神在我脸上扫来扫去,最后落在我还在流血的后脑勺上。
“你头还在流血。”她突然说道,声音有点不自然。
我伸手摸了摸,果然还在流血。伤口好像比刚才更疼了,头也晕乎乎的,估计是失血有点多。
“死不了。”我擦了擦手上的血,说道。
赵慧没说话,从车载储物格里翻了半天,找出一个创可贴扔给我:“先贴上吧,别真死我车上。”
我接过创可贴,是卡通图案的,估计是哪个女孩子的东西。我撕开标贴,胡乱往后脑勺一贴,估计也没贴对地方,聊胜于无吧。
“去了城里,找个地方把我放下。”我对她说,“咱们到此为止,互不相欠。”
赵慧沉默了一下,点点头:“行。我送你到公交站。”
车子重新启动,继续往前开。谁都没再说话。车里的气氛有点压抑,只有发动机的声音。我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脑子里乱哄哄的。张老板死了,赵建华跑了,林婉清不知所踪,赵慧这个本该是仇人的女人现在却成了我的“救命恩人”……这都叫什么事。
我摸了摸怀里的录取通知书和文件袋。这些东西现在比我的命还重要。赵建华和林婉清肯定不会善罢甘休。尤其是赵建华,他现在成了丧家犬,肯定会更加疯狂。
车子开了差不多一个小时,远远看见城市的轮廓了。赵慧把车拐进一条小路,在一个破败的公交站台旁边停下。
“就在这儿下吧,往前坐几站就是市区边缘。”她把车熄了火,对我说道,“这个站台通常没人查。”
我嗯了一声,推开车门想下去。
“等等!”她突然拉住我的胳膊。
我回头看她,眉头皱着:“又怎么了?”
她从包里翻了半天,拿出一个小钱包,从里面掏出一沓钱,还有一张银行卡。
“这个给你。”她把钱和卡塞进我手里,“现金大概有两千多,卡里面……里面应该还有点钱,密码是六个零。你拿着用。”
我愣住了,低头看着手里的钱和卡。
“你这是干什么?”
“算是……算是我替赵建华给你赔罪。”她的眼神有点闪躲,不敢看我,“以前那些事,对不住你。我知道这点钱不算什么,但……”
“收起你的钱。”我把钱和卡塞回她手里,“我陈默就算饿死,也不会要你们赵家的钱。欠我的,我会自己亲手拿回来,不用你们施舍。”
她咬着嘴唇,眼圈又红了:“那……那你怎么办?身上一分钱都没有,怎么去北京?怎么生活?”
“我自己的事,不用你操心。”我拉开车门,“你快走吧,别被人看见了。”
她看着我,眼神复杂:“那……你多保重。”
我没说话,推开车门下了车。脚刚落地,后脑勺的伤口又疼得我咧了咧嘴。我转身朝着公交站台走去,没再回头看她。
走出没几步,听见身后车子发动的声音。透过后视镜,我看见赵慧的车掉了个头,朝着另一个方向开走了。
我站在空荡荡的站台下,看着手里的公交路线图。地图都褪色了,好多线路都看不清楚。我现在该去哪儿?回城里肯定不行,警察正在抓我。去北京?现在这情况,怎么去?手里连个身份证明都没有。
一阵风吹过,带着点凉意。我裹紧了湿透的外套。得先找个地方处理伤口,然后弄清楚下一步该怎么走。
站台的座位上落满了灰,我找了个稍微干净点的地方坐下,掏出那个湿透的文件袋。林婉清给我的录取通知书和那些文件都还在,用塑料袋包着,没怎么湿。张老板的手机、文件、银行卡……还有林婉清给我的那个地址。
我把赵慧给我的钱和卡掏出来,放在手里看了看。现金我留下了,那张卡……我犹豫了一下,还是塞进了兜里。现在不是逞强的时候,钱确实有用。至于赵家欠我的,以后慢慢算。
远处传来公交车的声音。我站起身,拍了拍衣服上的灰。不管怎么样,先离开这儿再说。
上了公交车,投了两枚硬币。车里人不多,我找了个后排靠窗的位置坐下,看着窗外飞逝的风景,脑子里一片混乱。
警察肯定会通缉我。赵建华跑了,林婉清失踪了,张老板死了……现在我就像个没头苍蝇,不知道往哪儿飞。
等等,林婉清!她不是给了我一个地址吗?说是能找到赵建华害死我爸的关键证据。
我赶紧从湿漉漉的口袋里掏出那张被水浸湿的纸条。字迹有点模糊,但还能看清上面的字:城东废品站,找老马头。
废品站?老马头?这人是谁?靠不靠谱?林婉清到底是真心帮我,还是又在给我设套?
心里正七上八下的,突然听见前排有人在闲聊。
“听说没?昨天晚上城郊那边动静挺大,警车、救护车来了一大堆,好像是打群架,死了好几个。”
“真的假的?我怎么没听说?”
“千真万确!我一哥们儿是医院的,说拉走好几具尸体,还有几个重伤的。听说是道上的火并,为了一个什么……录取通知书?”
“现在的人为了上学都拼命了?”
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录取通知书的事都传出来了?警察现在肯定知道这事和我有关了!
我紧了紧怀里的文件袋,心跳得更快了。必须尽快离开这个城市!但林婉清给的那个地址……到底要不要去?
万一那是个陷阱呢?林婉清那个女人,谁知道她哪句话是真的?上回她救我,是良心发现,还是又在利用我?她欠我的,这辈子都还不清!
可不去……我就没有赵建华害死我爸的证据。光凭张老板手机里那些东西,够不够扳倒赵建华?万一他死不认账,或者找人顶罪怎么办?
公交车突然一个急刹车,把我晃得差点从座位上摔下来。
“前面怎么了?”有人抱怨道。
我抬头往前一看,浑身的血一下子就凉了。
前面路口,停着两辆警车。穿着制服的警察正在挨个检查过往车辆,连公交都拦下来了!
糟了!他们真的在全城搜捕我!
司机打开车门,几个警察走了上来,为首的那个手里拿着一张照片,正在挨个比对乘客的脸。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赶紧低下头,用湿漉漉的刘海盖住额头,假装睡着了。
脚步声越来越近。每一步都像踩在我的心尖上。后脑勺的伤口又开始疼了,大概是刚才刹车 震得太猛扯开了刚贴好的创可贴,血珠子顺着后颈往下滑,痒痒的。警察穿着黑皮鞋的脚停在我前排座位边,鼻子里哼了一声:"都醒着的把身份证拿出来。"我攥紧怀里的文件袋,听见自己的心跳震得耳膜嗡嗡响,那卡通创可贴边角还黏在领口,像块嘲讽的笑话。"醒着的都把身份证拿出来。"警察不耐烦地敲着扶手,金属警棍碰出"当当"的脆响。我能感觉到他视线在我后脑勺逡巡,卡通创可贴边角磨得后颈发麻。前座大妈窸窸窣窣掏证件的声音格外响亮,我左手偷偷摸向裤袋里赵慧塞的银行卡——卡面还带着她手心残余的温度。
"小伙子,你身份证呢?"黑皮鞋终于挪到我脚边,鞋尖差点蹭到我磨破的牛仔裤膝盖。我慢慢抬起头,故意让刘海垂下来遮住半张脸,喉结上下滚了滚:"忘带了,高考完脑子还浑着。"
警察嗤笑一声,手电筒光柱突然扫过来,正打在我渗血的后颈上。"你脖子怎么回事?"他猛地伸手要掰我的肩膀,我下意识往旁边一偏,怀里的文件袋"哗啦"滑到大腿上。那录取通知书的边角露出来,白纸黑字在昏暗车厢里格外扎眼。警察的目光瞬间像钉子似的钉在那露出来的边角上,"哗啦"一下扯开我的衬衫领口,录取通知书被风掀起一角。他眼睛眯成缝儿,伸手就来抢:"北京邮电大学?这证哪来的?"我攥紧纸角手背青筋暴起,眼睁睁瞅着他白手套沾染上我后颈的血渍。“少他妈装蒜!”我猛地一拧身把文件袋塞进裤腰,右手死死按住。警察抓空的手撞到座椅铁架,疼得他骂了声娘,反手就来锁我胳膊。车厢里瞬间炸了锅,有人尖叫着往后缩,大妈的菜篮子“咚”地砸在过道上,西红柿滚了一地红。塑料筐子翻倒的声音混着尖叫炸开,我趁机弓着腰往车后门窜。"拦住他!"那警察吼得车窗都跟着颤,另一个穿制服的扑过来薅我头发。我后脑勺的伤口被扯得火烧火燎,疼得眼睛发黑,手里的录取通知书边角被风掀起,白纸黑字晃得人心慌。左手胡乱抓起个金属保温桶,朝着那人面门砸过去,闷响里混着"嗷"的惨叫,热汤溅了我一裤腿。"让开!"我扯开嗓子喊,往斜后方一拧身越过座椅靠背。保温桶还在过道上转着圈,热菜叶子贴着车窗啪嗒往下滑,烫得我大腿根火辣辣的。那人捂着流血的额头还想扑,被我肘尖怼在肋条上,蜷在地上直抽冷气。车载电视正播着早间新闻,女主播字正腔圆说着"废品站命案嫌犯在逃",画面突然切到赵建华那张肥头大耳的照片——原来这狗东西自己先把烂摊子甩干净了。我一脚踹开车门,玻璃碴子混着雨水溅了我一身。追来的警察刚抓住我胳膊,就被我后脑勺狠狠撞在鼻梁上,疼得他松了手。我滚下车时扯到伤口,血珠子黏住领口,热乎的感觉顺着脊椎往下爬。警车顶灯在雨里转得眼晕,我连滚带爬冲进路边矮树丛,裤子被荆条划出好几道口子。"砰!"车门被我踹得飞开时,碎玻璃渣像下雨似的劈头盖脸砸过来。刚落地膝盖就磕在碎石子上,疼得我龇牙咧嘴。追来的警察伸手薅住我后衣领,我反手一肘撞他咯吱窝,听见骨头错位似的"咯嘣"声,他嗷呜叫着松了手。后脑勺的伤口被扯得更痛了,血顺着脖颈淌进衬衫,热乎乎地黏在背上。我连滚带爬钻进路边矮树丛,荆条刮得脸生疼,破洞牛仔裤被尖刺勾出更多新口子,肉丝丝拉拉疼得钻心。警车顶灯在雨雾里转得人眼晕,警犬的吠声跟炸雷似的在耳膜上滚,我咬着牙往更深的林子里钻,感觉后颈的血都快流成小溪了。荆条叶在脸上划出火辣辣的疼,我抱着头往灌木丛深处钻,胳膊被带刺的藤蔓划得全是血道子。警犬在后面狂吠,那声音像钢针似的扎进耳朵,每一声都搅得太阳穴突突直跳。忽然脚下一空,整个人顺着陡坡滚了下去,怀里的文件袋撞在石头上,录取通知书的边角戳得心窝子生疼。我像个破麻袋似的在坡上翻滚,后颈伤口被枯枝刮得更疼了,血混着泥点子糊了满背。怀里的文件袋"咚"一声撞在圆石头上,录取通知书边角直接戳进心窝,那疼比伤口更钻心。整个人撞在块老树桩上才停住,眼前金星乱冒,嘴里一股子铁锈味直往嗓子眼里涌。"咳咳咳!"我捂着嘴咳得胸腔发颤,腥甜的血沫子直接溅在怀里的录取通知书上,把"北京邮电大学"那几个烫金大字都晕成了暗红。老树桩上的苔藓被我撞得簌簌掉渣,黏在脖子上又凉又痒。
"操!"我骂了句脏话,挣扎着想爬起来。右手刚撑住地就打滑,掌心被碎石嵌出几个血窟窿。警犬吠声突然没了动静,山风卷着松涛灌进耳朵,倒显得这林子静得吓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