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数到第三颗纽扣时,顾沉转过身来。
教室后排的立式空调发出轻微的嗡鸣,他蓝白相间的校服外套被冷风吹得微微鼓起。我的铅笔在素描本上游移,炭灰色线条勾勒出他后颈凸起的骨节——那是上周体育课他背我去医务室时,我盯着看了整整一路的地方。**调色盘上的钴蓝颜料在梅雨季潮气里慢慢晕开,这抹灰蓝我调了十七次才接近他校服第二颗纽扣的颜色,此刻正从画纸边缘渗出,悄悄漫过他速写轮廓的肩线。**
"林夕。"他突然开口,我手一抖,铅笔在速写纸上划出突兀的斜线。梅雨季的雨水顺着窗玻璃蜿蜒而下,在他侧脸投下细密的阴影,"橡皮借我。"
我慌忙把橡皮掰成两半,断裂处还带着体温。指尖相触的瞬间,我闻到他袖口沾染的雨水气息,像是浸泡过青苔的鹅卵石。**这味道总让我想起画室松节油的味道,混着他上周打球擦伤时用的云南白药,在潮湿空气里发酵成独特的印记。**这已经是我们这周第七次借文具,每次他都用左手接东西,右手始终插在校裤口袋里。
放学时雨下得更大了。我站在走廊尽头数他的脚步声,十八步后会经过美术教室的玻璃墙。**磨砂玻璃上还贴着我去年画的运动会海报,丙烯颜料在雨季发潮,铅球选手的臂弯处晕开一小片蓝,恰似他传球时扬起的衣角。**水汽氤氲的玻璃映出他挺拔的背影,书包右侧口袋露出半截浅蓝色信封——和昨天别班女生塞给他的一模一样。
"喂。"伞骨突然被敲响,我抬头撞进他漆黑的瞳仁里。雨水顺着他的下颌线滴在我手背上,"要不要一起走?"
伞面倾斜的弧度刚好够我们并肩。他的体温透过湿透的衬衫传来,**我数着他运动鞋踩出的水花声,像在数素描本角落的日期数字——6.03看似是随手写的作画时间,实则是把他球衣23号拆解重组后的密码。**第一百零三下时看见他家的老式居民楼。铁门锈迹斑斑的报箱上,躺着我上周寄出的匿名明信片,印着梵高的星月夜。
高考前三十天,顾沉消失了。
我在他课桌里发现被撕碎的志愿表,北京两个字裂成苍白的雪片。**碎纸片边缘沾着铁锈色颜料,是我惯用的赭石色,这才想起上周他借走我的颜料盒说要补课桌掉漆的地方。**黄昏的雨水灌满空荡荡的教室,我攥着他落下的校牌,金属边缘硌得掌心生疼。直到在顶楼废弃画室看见他蜷缩的身影,**石膏像的阴影里散落着十几个猫罐头,他左手还握着给我修过铅笔的美工刀,刀片上的水彩污渍是我们初见时我不小心打翻的群青。**
"我爸的工地..."他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右手终于从口袋抽出,虎口处贴着创可贴,"在等赔偿金。"**他摊开的掌心躺着枚生锈的螺母,我突然认出这是画室储物柜的零件——那个装满我失败素描的柜子,锁孔里总会出现削好的炭笔。**
毕业典礼那天,我攥着攒了三个月的星月手链等在礼堂后门。**银链上缀着七颗陨石玻璃珠,是照着他物理试卷上画的星系图定制的。**他白衬衫第二颗纽扣的位置空荡荡的,听说被高三七班的班花要走了。雨水顺着屋檐串成珠帘,我看见他拖着行李箱走进雨幕,**箱角绑着美术课用的亚麻画布,那上面有我偷偷用针刻的缩写,在雨水浸润下渐渐显现出LX&C的轮廓。**
我追到车站时制服裙摆溅满泥点。**帆布鞋里灌满雨水,每步都踏出吱呀声响,像在踩碎那些未送出的画——画他在天台喂猫时睫毛低垂的弧度,画他修我摔坏的石膏像时抿紧的唇角,画他在暴雨夜路灯下被拉长得铺满整条街道的影子。**73路公交溅起的水花中,那截浅蓝色信封从他背包侧袋滑落,被雨水浸透的信纸上,铅笔素描的少女正在画架前回头——那是我上周弄丢的写生作业,**背景里本该是静物台的地方,却被他用铅笔悄悄添了扇窗,窗外飘着蓝白校服颜色的云。**
汽车发动时,我把素描本塞进他背包。**牛皮纸封面还粘着石膏粉,内页夹层藏着他当年搬家遗落的玻璃弹珠。**最后一页夹着潮湿的银杏叶,2003年6月6日那栏写着:今天他睫毛上的雨滴,比我画过的所有星星都亮。**背面是用显影液写的隐形字迹,在雨水冲刷下逐渐浮现:你的二十三号球衣,始终是我调色盘上不敢启封的铬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