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雨总带着欲说还休的缠绵。老校区的红砖墙在雨水中洇成胭脂色,爬山虎新抽的嫩芽沿着美术教室的窗棂蜿蜒,在玻璃上投下毛茸茸的绿影。
林穗将额头抵在微凉的窗面,呵出的白雾与雨痕交融,氤氲了窗外那株百年梧桐的轮廓。
"第七幅了。"她将画架上未完成的素描取下,纸页摩擦声惊醒了蜷在暖气片上的橘猫。
炭笔勾勒的眼睛像蒙着雾的深潭——这已经是本周第三次画不出完整的肖像。画室角落的收音机沙沙播放着《雨的印记》,钢琴声与檐角雨滴在青石板上叩击的节奏微妙重合。
调色盘上的颜料即将见底,她习惯性用笔杆尾端轻敲铁皮糖盒。去年生日奶奶送的薄荷糖还剩三颗,锡纸在暮色里泛着冷光。医务室消毒水的气味突然涌上鼻尖,她想起三天前奶奶晕倒在中药房时,陶罐在地上摔碎的脆响。
画室在教学楼的最东侧和热闹的小吃街有一巷之隔,一般没有学生会过来,艺术生除外。
"穗穗?"画室木门吱呀推开,穿碎花裙的女生探进头来,"又在跟炭笔较劲?"周晓棠怀里的牛皮纸袋渗出红豆面包的甜香,发梢沾着水珠。
林穗把揉皱的画纸抚平:"没呢,在等雨停。"
"气象台说这场雨要下到凌晨。"周晓棠抽出她手中的画纸,对着窗户透光细看未完成的人物轮廓,"穗穗,最近你的画不开心。"
话没头没脑,但林穗知道她说的是什么,画稿确实可以反映作画人的情绪,不完整的肖像,空洞的背景,让林穗无端生起一丝烦躁,她知道情绪的来源,却不知从何调节。
画纸上零散的线条刺痛视网膜,林穗转身整理画具箱。松节油的气味漫上来时,她听见自己说:"上周末在中心医院,我看到爸爸牵着新阿姨。"画笔在洗笔筒里搅起涟漪,惊散了水面上摇晃的梧桐倒影。
向来叽叽喳喳的小麻雀噤了声,刚想张开的口又缓缓合上,周晓棠沉默着将红豆面包放进她掌心,不知从何安慰。
温热透过油纸传到指尖,林穗想起去年父母离婚那天,奶奶也是这样把中药碗和桂花糕一起塞给她。预备铃声响起收起情绪,她抓起帆布包走向门口:"该去晚自习习了。"
“哎哎哎,穗穗,我的舞鞋落在舞房了。”
林穗回头看着周晓棠翻找的模样,无奈的笑了笑“这个月第几双了?”
周晓棠生无可恋的竖起两根手指 “我要是又丢了,肯定免不了一顿‘竹鞭炒肉’ ”
“没事,我陪你去找”林穗安慰道。
“嘻嘻,我的好穗穗,就知道你对我最好啦。”
周晓棠哭兮兮的脸瞬间放晴。
“不过晚自习是李雪芹的,唉,他那嘴皮子我可受不了,不能让你和我一起,万一连累你迟到了,我的愧疚感简直爆棚,我还是自己去找吧,穗穗你先回教室啊。”
林穗刚想回答,周晓棠就像风一样夺门而出,边跑还不忘嘱咐林穗 “ 穗穗可别迟到啦,我们教室汇合。”
一溜烟的功夫,周晓棠的身影就消失在楼梯转角,想到晓棠说的李雪芹,林穗轻笑了一下。
李砚秋——红楼梦忠实狂热粉,高三七班班主任兼语文老师,人送爱称“李雪芹”。一副黑框眼镜,妥妥理工男标配,偏偏和唐僧似的,那苦口婆心的劝诫,简直像是紧箍咒,让钉子户难以招架,好一尊男菩萨。
* * *
走廊尽头的安全出口指示灯在雨幕中晕成模糊的红斑。林穗数着地砖上的裂纹走到楼梯转角,风裹着潮湿的梧桐花香突然扑面而来。
林穗抬眸,玻璃珠似的黑瞳迅速紧缩。
黑色外卖箱擦过小腿的瞬间,她看见少年被雨水浸透的睫毛——像是被雨水反复冲刷过的琥珀,在暮色里泛着微弱的光。
“抱歉。”少年后退的动作把外卖箱撞翻,奶茶杯翻倒的声响惊动了廊檐下的麻雀。
林穗看着一滴雨水从他发梢坠落,在墨绿色校服领口晕开深色痕迹。他校服领口别着高二(3)班的金属班徽,肩头洇着深色水痕。林穗注意到他的手——骨节分明的手指被雨水泡得发白,虎口处结着淡黄色的茧。
她弯腰去扶歪斜的外卖箱时,帆布包侧袋滑出速写本,纸页在穿堂风里哗啦啦翻动。
"小心!"两人同时伸手按住飞扬的画纸,指尖在潮湿的空气中短暂相触。
林穗闻到对方袖口传来若有若无的中药苦香,混合着雨水浸泡帆布的潮气。
画室方向突然传来瓷盘碎裂的声响,受惊的橘猫从他们脚边窜过。林穗本能地后退,地砖凹凸不平石子轱辘,脚踝虚崴了一下。少年下意识伸手虚扶,悬在半空的手掌映着安全出口指示灯的红光,像幅未完成的速写。
"谢谢。"她借着整理画纸的动作退后半步,耳尖悄悄红了。林穗小幅度的转了转脚尖,庆幸还好没事,不然奶奶要心疼了。
“没事吧,脚扭伤了吗”陈默开口,声线清冽,让林穗想起了夏天的玻璃汽水。
“没事没事,不疼”林穗抬起头朝他笑笑,陈默看着面前的女孩,轻轻点了点头。
* * *
雨声骤然轰鸣。林穗望着他湿透的肩线,三年前在医院走廊,那个缩在长椅上写作业的男孩——也是这么单薄地撑着,仿佛再多一滴雨水就能压垮脊梁。
雨幕忽然变得密集。林穗看着少年将外卖箱顶在头上冲进雨里,梧桐叶在他身后扑簌簌抖落水珠。她想起画室窗台上那盆总是忘记浇水的绿萝。
"同学!"清润的嗓音穿透雨声。少年在车棚转身时,林穗已经撑开伞跑下台阶。雨丝像断了线的琉璃珠,在伞面弹跳着滚入积水。
"雨大,这个借你。"她将伞塞进少年手中,帆布鞋踩碎水面摇晃的云影,"明天还到高二(7)班画室就好。"
陈默握着尚有余温的伞柄,看着少女转身时扬起的马尾辫。一滴雨水顺着她白皙的后颈滑进衣领,他慌忙移开视线。
外卖箱里奶茶杯壁凝着水珠,倒映出伞面上摇曳的蓝紫色鸢尾花。
雨势渐大,林穗在楼梯口看着少年的背影隐入雨帘,身后响起一串“嗒嗒”的脚步声。
“咦,穗穗?你怎么还没去啊?”周晓棠挽着林穗,在书包里翻找雨伞。
“小棠,我忘带伞了,刚好等你”林穗面不改色的撒谎。
“嘿嘿,穗穗你难得糊涂,还得靠我啦,快快挽紧我,咱们跑过去,要迟到啦”
话音刚落,周晓棠挽着林穗冲进雨里,两个女孩欢快的踏水声像是乐谱上跳动的音符。
* * *
等正式铃声响起时,她俩已经安安稳稳坐在位置上自习。李砚秋站在教师门口,逮着淋成落汤鸡的男生,絮絮叨叨一顿说。
“看吧,雪芹的威力可不是盖的,这紧箍咒我也受不了,还不如给我两板子”周晓棠用笔帽轻点林穗。
还没等林穗回话,前桌程野头也不抬“真打了你又不高兴。”
“噗嗤”林穗笑出了声,周晓棠佯怒,作势要给程野两个爆栗子,被林穗及时拦住 “小棠,上周你讲话被纪委记名,差点就得去办公室写检讨,是班长帮你说话。”
炸开的毛瞬间被捋顺,周晓棠撇撇嘴趴回桌面,嘀嘀咕咕“就他,能说什么好话…”程野微微侧头,余光看着后桌咋呼的少女,轻轻抬了嘴角。
课间休息,学委苏筱微拿着一沓物理试卷发下来,周晓棠一看是物理就泄了气,林穗接过卷子,认认真真写下名字,温柔轻隽。
“拿到卷子的同学记得写好名字,利用周末的时间完成,咱们的物理老师外出讲课,大家千万别弄丢卷子,下周讲评。哦,对了,先完成的同学可以找三班物理课代表陈默,他那有试卷答案。”
"哎,穗穗,听说三班那个陈默又在翘晚自习送外卖?胆子也太大了吧,成绩好还那么好。"周晓棠看着窗外的雨帘撇嘴,"他班主任老王最近总在办公室发脾气。"
说是愤怒,其实更多的是惋惜和心疼,明明也才17岁,正是体验青春大好年华的时候,成绩优异长相好,却要承担远超年龄的重担。
林穗摩挲着卷面没接话,忽然发现速写本边缘蹭上了奶茶渍,铅笔痕迹在晕染的水渍里舒展。
晚自习下课铃响时,林穗在速写本上勾勒出雨中的车棚。铅笔沙沙划过纸面,画出少年扶着车把的修长手指,却在描摹面容时顿住。窗外的雨忽然变得温柔,她撕下半页画纸,折成小小的千纸鹤。
林穗拿出未完成的画稿——肖像缺了双眼睛,像是失去了灵魂,她将千纸鹤放在窗台,看见楼下有人撑着碎花伞走过。
伞面微微倾斜,她忽然想起少年那双像被雨水洗涤琥珀似的明眸,玻璃窗上的雨痕却已将暮色晕染成朦胧的水彩。
教学楼顶层的杂物间传来细碎响动。陈默数着皱巴巴的纸币,手机屏幕突然亮起:【妈:小默,今天复诊医生说...】他熄灭屏幕,就着走廊灯光继续清点。
微弱的灯光下,少年清瘦的下颌线在阴影下,装着中药的保温杯在书包里散发热气,混着外卖箱残留的奶茶甜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