蝉鸣在玻璃上烫出细小的裂缝。
江奈璃数着第三十七块釉面砖走向教室时,腕间的银镯突然卡在骨节处。这枚缠枝莲纹的老物件总在她紧张时收紧,像要绞断她偷藏了三年的心事。走廊穿堂风掠过耳际,她听见自己吞咽口水的声音混着蝉蜕碎裂的脆响。
"转学生?"后排男生用自动铅笔戳破窗台上的肥皂泡,炸开的彩虹碎屑落进江奈璃的睫毛,"赌五包辣条撑不过月考。"
她挺直脊背走向讲台,书包面料蹭到半枚生锈的同心锁。锁芯残留着被暴力撬开的裂痕——和程易旬当年挂在槐树上的铜锁如出一辙。黑板上的粉笔突然折断,半截白垩滚到刻着"旬"字的桌角,那个"旬"字被磨得只剩半弯月牙。
"江奈璃。"她轻软的声音像揉碎的槐花瓣,睫毛垂落时在眼下投出颤动的阴影。
靠窗倒数第二排突然爆发出清脆的掌声。"仙女下凡啦!"扎着葡萄藤发辫的女生几乎要蹦到课桌上,圆眼睛亮得能映出整个盛夏,"我叫宁渝紫!你的专属校园导游!"
江奈璃在扑面而来的柑橘香里坐下。宁渝紫的百褶裙摆扫过她膝盖,露出系着银铃的脚踝。"这是老班特制的见面礼——"活泼的少女变戏法似的抖开张皱巴巴的校园地图,纸页间簌簌落下几片干枯的银杏,"别嫌弃,上周转走的倒霉蛋留下的。"
"很实用呢。"江奈璃用指尖按住险些飘走的叶片,叶脉里凝固的晨露折射出三年前的晨光。那时总有人把这样的标本夹进她课本,用钢笔在背面画歪歪扭扭的笑脸。
宁渝紫突然凑近她耳畔:"你身上有初雪的味道。"温热的气息惊醒了沉睡在江奈璃书包暗袋里的老怀表,齿轮发出微弱的咔嗒声,"不像我们班那群臭男生,汗味能腌咸菜。"
江奈璃低头轻笑,鬓边碎发扫过宁渝紫的手背:"是妈妈调的线香,叫'故人归'。"
"天呐你会魔法吧?"宁渝紫夸张地捂住心口,"笑起来连粉笔灰都在发光!"她忽然抓住江奈璃的手腕,银镯与银铃撞出清越的响,"快让我蹭蹭仙气!"
课桌随着她的动作晃动,藏在笔袋深处的槐花书签滑落出来。江奈璃伸手去接,腕间的银镯突然滑到肘弯,露出内侧刻着的"C.X."——像是被小刀反复描摹过无数遍。
"这个礼盒..."宁渝紫盯着她取出的黑色丝绒盒,鼻尖几乎要贴上烫金暗纹,"要送给神秘男友?"
江奈璃的耳尖泛起薄红:"是...赔罪的礼物。"
"哇塞!"宁渝紫的圆珠笔在桌面敲出欢快的节奏,"我赌是青梅竹马!他是不是穿着白衬衫打篮球超帅?有没有照片?家住哪条街?"
暮色漫进教室时,江奈璃终于打开礼盒。99张拍立得在余晖中舒展,每张背面都洇着隐形墨水写就的经度——那是沿着程易旬旧信封上的邮戳走过的轨迹。宁渝紫突然安静下来,指尖抚过某张照片边沿的牙印:"这个咬痕..."
"是小时候抢糖果留下的。"江奈璃将照片翻面,隐形字迹在夕阳下显形:2018.9.3,槐花巷口。那天程易旬翻墙帮她捡风筝,铁丝在他手臂划出的伤口,如今成了她腕间月牙状的疤。
宁渝紫忽然往她手心塞了颗薄荷糖。"你知道吗?"活泼的声线难得放轻,"上周停课的男生课桌里,也有半枚生锈的锁。"
值日生开始擦拭黑板。粉笔灰簌簌落在礼盒中的密码本上,铜锁数字永远停在分开那天的日期。江奈璃望向窗外悬铃木,树影摇晃着吞没了宁渝紫未尽的话语。公告栏里被撕去的照片框上,还别着枚带牙印的回形针——和程易旬当年别在她作业本上的痕迹一模一样。
暮色像滴入清水的墨汁,在江奈璃的帆布鞋尖晕开。雾白色自行车掠过校门口的香樟树影时,链条发出细碎的咔嗒声,与腕间银镯的轻响交织成某种隐秘的节奏。后座绑着的礼盒随颠簸轻颤,褪色许愿带扫过车架,在雾白漆面留下极淡的绯色痕迹——像谁用指尖蘸着晚霞写的密码。
颐景园的铁艺门廊缠满紫藤,暮春时这里该是流淌的紫色星河。江奈璃锁车时发现链条缠了根银丝,凑近看竟是半截绞断的槐花叶脉,叶肉早已风化,只剩骨骼般的经络。这让她想起书包夹层里那枚实验室标本,叶柄处还留着被圆规刻下的"C"。
"小璃小姐回来啦?"佩姨开门时带出肉桂炖肉的暖香,围裙口袋里探出半截老式怀表链——和江奈璃珍藏的那块像是同款。玄关镜映出少女泛红的脸颊,她慌忙将槐花残叶塞进校服口袋,仿佛这样就能藏起所有与程易旬相关的蛛丝马迹。
客厅水晶吊灯在江母发间织就星芒。设计师修长的手指正抚过杂志上鎏金雕花的古董首饰盒,却在听见女儿脚步时迅速翻页。"在看秋季新品发布会呢。"江母转身时,翡翠耳坠在颈侧晃出涟漪,"我们奈奈要不要当妈妈的专属模特?"
母女相拥时,江奈璃闻到母亲腕间"故人归"的冷香里混着新鲜颜料的气息。画室门虚掩着,隐约可见画架上蒙着白布——自从三年前那件事后,母亲再没画过人物肖像。
"尝尝新到的攀枝花芒果。"佩姨端来的水晶盏里,海棠果红得像凝固的血珠。江奈璃咬破果皮时汁水溅在虎口,甜酸味突然唤醒某个盛夏的黄昏:程易旬翻过学校围墙递来沾着尘土的野果,结痂的膝盖还渗着血,却笑着说这是西王母的仙桃。
江母的银匙突然磕在骨瓷碟上:"程姨昨天来电话......"
玻璃盏映出少女骤然收紧的手指,指甲在虎口月牙疤上掐出白痕。"他们年级今天有篮球联赛。"江奈璃垂眸将海棠核摆成北斗七星,"我在公告栏看到赛程表了。"说谎时银镯总会滑到尺骨凸起处,那里刻着三年来不敢示人的秘密——CX 0915。
楼梯间突然传来熟悉的檀香。江父的公文包挂满各色祈福袋,都是学生们塞的毕业愿望。"我们小璃今天......"教授的声音在看到妻子摇头时戛然而止,转而从口袋里掏出个丝绒盒,"考古系新收的宋代鎏金锁,想着配你收集的那些老物件。"
铜锁在灯下流转暗金光泽,锁孔形状竟与校门口捡到的残锁完全契合。江奈璃攥着锁身的手微微发抖,直到佩姨惊呼汤要凉了才慌忙藏进书包——那里还躺着程易旬当年留给她的半枚断锁,锁芯藏着张皱巴巴的字条:等你看完99座城的晚霞。
接下来的这几天,同班同学应了自己随口说的那样,都挺好相处。
但对于同学们最快乐的无非是周末放学。
这个月季,傍晚的夕阳是最美的,散落满天绚丽夺天地余晖。
钢笔盒在书包里发出细碎的响动,像揣着只不安分的蝉。
江奈璃蹬车经过槐花巷时,腕间银镯突然绞住一绺碎发,疼得她差点撞上路边的梧桐。树皮皲裂的纹路里嵌着半截粉笔头,在暮色中泛着贝壳般的微光——和程易旬当年用来在黑板画坐标系的粉笔竟是同款。
宁渝紫的笑声仿佛还黏在耳畔:"校霸最爱用钢笔戳人脊梁骨!"少女的圆珠笔在课桌画出夸张的弧线,"去年他把墨水甩到年级主任假发上,那片地中海现在还是藏蓝色的。"
车铃惊起几只灰鸽,羽翼掠过巷口褪色的牛奶箱。江奈璃突然刹住车,箱角用红漆涂着的"C.X."正在剥落,与银镯内侧的刻痕如出一辙。三年前他们总把秘密信件塞在这里,直到某天箱底只剩半张被雨水泡烂的糖纸。
文具店的纸袋在车筐里沙沙作响。那支黑金钢笔躺在天鹅绒衬垫上,笔夹形状像极程易旬旧校徽上的鹰隼。结账时瞥见的机车尾灯仍在视网膜残留光斑。
颐景园的路灯第三次亮起时,江奈璃发现车链缠着根银丝。逆光细看竟是半枚银杏叶脉,经络间粘着星点墨渍,像被钢笔狠狠戳穿过。这让她想起宁渝紫今早神秘兮兮塞给她的便签:校霸课桌里藏着带墨迹的银杏标本。
玄关镜映出她泛红的脸。佩姨接过书包时,丝绒钢笔盒突然弹开,露出夹层的密码本。1997年的老黄历纸簌簌飘落,上面用褪色钢笔记着:槐花巷47号,赔偿风筝。正是程易旬帮她捡风筝受伤的那天。
"小璃小姐快尝尝新烤的杏仁酥。"佩姨的围裙沾着面粉,江奈璃咬破酥皮时,甜腻中突然尝到铁锈味,仿佛有人把生锈的同心锁浸在了蜂蜜里。
画室传来轻响。江母站在蒙尘的画架前,白布滑落半角,露出未完成的少年侧影。画中人耳后有粒朱砂痣,正与今天机车骑手头盔缝隙间晃过的红点重叠。调色盘上的钴蓝颜料突然滴落,在画布溅出星云状的痕迹,像极了程易旬当年校服上的墨渍。
"妈妈在看旧作?"江奈璃的声音惊飞了窗台的麻雀。
江母慌乱盖上画布,翡翠耳坠在暮色中荡成虚影:"在准备秋季展的构图呢。"她转身时带倒颜料瓶,松节油的气味突然浓得呛人,"听佩姨说...你买了支不错的钢笔?"
“嗯,是店里最好的那只。”
月光爬上窗棂时,江奈璃将新钢笔放进雕花木匣。99张拍立得在月光下泛起涟漪,某张边角的机车尾灯正与今日所见渐渐重合。她突然发现照片背面经度连成的轨迹,最终都指向槐花巷的牛奶箱——那个程易旬曾说要比肩看尽世间晚霞的起点。
楼下车库传来引擎轰鸣。江奈璃掀开窗帘时,只捕捉到一缕消散的尾气,在雾白色自行车架上凝成露珠。宁渝紫送的银杏香囊,此刻正在夜风中轻轻旋转,叶脉阴影投在窗台,恰是当年程易旬教她解的函数图像。
周末如常过着,只是心头一颤,是压不下去的悸动。
去学校的路上,江奈璃带了一整盒牛奶草莓。宁渝紫说为了逝去的同桌时光,抚慰一下她受伤的心灵,让她带最爱的水果来学校。
"叮——"
宁渝紫的圆珠笔尖戳了戳江奈璃手背,在皮肤上晕开一小片蓝墨:"看你这草莓红的,像不像老班被粉笔灰腌入味的光头?"她捻起颗沾着晨露的草莓,突然对着江奈璃眉心,"圣光护体!校霸退散!"
冰凉的汁水滑落,江奈璃笑着往后躲:"草莓汁沾校服上,该换你帮我洗了。"
"洗什么洗!"宁渝紫"咔嚓"咬下半颗果肉,汁液溅在习题册的函数图像上,"这叫开过光的战袍,等下那家伙要是掀桌子..."她突然压低声音凑近,"你就把草莓糊他脸上!"
后排传来课本落地的闷响。宁渝紫猛地转身,马尾辫扫过江奈璃的睫毛:"陈羽凡!你课本长脚了?"她指尖还粘着草莓籽,"再看眼珠子给你镶便利贴上!"
“我就借张便利贴。”男生讪笑着缩回座位。江奈璃抽出张薄荷绿便利贴:"其实借他一张也没..."
"借什么借!"宁渝紫"啪"地按住她的手,腕间银铃撞出清响,"这纸艺术班特供的,上周我亲眼见他往你桌缝塞..."她突然噤声,指尖在桌面画了个扭曲的爱心,"总之离这种会发光的草履虫远点!"
午后的阳光在资料室铁架上流淌。宁渝紫踮脚抽档案时,裙摆勾住江奈璃的银镯:"跟你说个鬼故事——"她突然拽着人蹲下,"上周篮球场,我看见陈羽凡想塞情书给你,我一把截胡并狠狠教训了他一顿..."
门外传来脚步声。
"快看!"宁渝紫抓起本《脊椎动物图谱》挡脸,"这蜥蜴像不像校霸养的那只鳄龟?"她指尖戳着彩页,"听说那龟壳上还刻着谁的名字缩写..."
江奈璃的钢笔突然滚落脚边。黑金笔尖在光斑中一闪,宁渝紫倒抽冷气:"这不会是准备送校霸的...?"她捏着嗓子模仿教导主任,"江同学,早恋要从送《五三》开始啊!"
"是赔礼..."江奈璃耳尖泛红,"之前碰了他课桌。"
"碰一下怎么了?"宁渝紫突然掀开自己校服下摆,露出一截腰线,"去年他把我橡皮踹飞,我直接掀了他桌子!"她指尖在腰间比划,"看!腹肌都练出来了!"
暮色漫进教室时,宁渝紫正用草莓汁在玻璃窗上画符咒。"这是改良版护身阵..."她蘸着果汁描摹江奈璃的侧影,"等月光照到这里,就能召唤..."话音被突如其来的引擎轰鸣打断。
两人同时扑向窗台。
"卧槽!"宁渝紫的鼻尖贴上冰凉的玻璃,"那机车...是黑骑士限量款!"
残阳在机车尾灯上炸成血珠。江奈璃的银镯卡在窗框锈迹里,腕间突然传来灼痛。
"是..."
"是风纪委员查迟到!"宁渝紫猛地拉上窗帘,"快藏草莓盒!被逮到又要写检讨..."她突然愣住,指尖抚过江奈璃颤抖的眼睫,"你怎么哭了?"
窗外,最后一丝引擎声咽进暮色。江奈璃将草莓核串进银链,水晶般的果核里凝着血色的霞光:"是草莓汁溅到眼睛了。"
宁渝紫的圆珠笔在桌面敲出密码般的节奏:"明天带你去艺术楼顶楼..."她眨眨眼,"那里能看到整个槐花巷的晚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