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还是个孩子

我叫阿香，是权贵府中的一名婢女。

李府是京中有名的书香世家，创立者是太祖皇帝亲封的开国功臣，荣华富贵不知多少代传下来，到如今这一代，现任家主乃是探花郎出身，袭了父辈的爵位，又因才华横溢而颇有先贤之风度，故深受当今圣上青昧。

李氏一族也因此兴盛起来，没几年，便成了京中各路权贵之首，宾客来往间，连门槛都似乎要被踏烂，府上门客亦络绎不绝。东家得势，做下人的自然也连带着沾光，李府的吃穿用度、银钱月俸皆是比别人家高上不少，能得上这样一份差事，我自认为就没有什么别的可求了，安稳度日就好。

人各有命，于乱世中飘零，能安稳活着已是万幸。而那些与我一同被选入府中的，野心勃勃之徒却不在少数，与他们相比，我这等平常的追求，倒会显得有些可笑。

对此，我无一分在意，只默默做着自己的差事。

作为一名女子，论相貌，我算不上多么出色，论能力，亦只是中等偏上。谋事者三分在力，七分在天，我对自己的普通有着清楚的认知，也从未指望自己能从权贵手中分得一杯羹。

攒得一点小钱，最好能在京城开个小店，过上安安稳稳的日子，做个普普通通的小市民，至于其他的就顺其自然吧。

毕竟，这个世道，能活下来就已不错了。

我的想法很简单，然而现实却往往是残酷的。

岁末隆冬，京都飘起了大雪。

领完自己的差事，我出了府。明明是白日，天空却格外阴沉，刀片般粗糙的雪粒一下一下刮到脸上，我不禁眯起眼，在雪中艰难行进。

未多久，却被拥挤的人群挡住了去路。大冷天里，街上的人却格外多，里三层外三层，我诧异地抬眼，耳边传来几个路人刻意压低嗓音的交谈声。

周围环境很嘈杂，“俘虏”，“军队”几个词断断续续地传入耳朵里。

听着听着，我的好奇心被勾起，心里想着来都来了，我扒开一层层人群，挤进了队伍的最前端。

映入眼帘的，是一支浩浩荡荡的俘虏队伍。

从他们手脚上的枷锁便可以看出这一点。或许是多日风餐露宿的缘故，其中几人原本精美华贵的衣装已破烂不堪，发髻被扯坏，神态麻木，呆滞地注视着前方。

原本的贵族已沦落至此，剩下的更不必多说。这群俘虏中有男有女，还有尚在襁褓中的婴儿，在他们的身旁，站着虎视眈眈负责押送的官兵。

围观人群低声讨论着什么，时不时指指点点。

我皱着眉头，没有参与到周围的讨论中，在原地默默地站了一会儿。

正当整个浩荡的俘虏队伍要走过之时，鬼使神差地，我忽然朝队伍末尾看了一眼。

然后我就很意外地看到了一个与我年龄相当的少年。

他的眉眼很青涩，黑发黑眼，白皙的脸上沾了许多土，穿着一身粗布，手腕被枷锁禁锢，身旁跟了一名官兵。

我注意到他微垂的双眼，漆黑的瞳仁中无一丝光亮，像是拂了尘的黑曜石，暗沉、幽闭，连阳光都照不进去，透着与其他人类似的麻木。

他一刻不停地向前走着。黑发垂到颊侧，五官被一片阴霾笼罩，走过去的身影如纸般单薄。我站在原地怔愣着，直到微凉的雪落到脸上才回过神。

雪越下越大了。

缀在队伍末尾的少年，漆黑的瞳仁动了动，无声无息地朝我的方向瞥了一眼。

目光短暂相对，哪怕在看着活物，少年的眼中依旧空无一物，我面露诧异。

只短短一瞬，他便移开了目光，随队伍继续向前行进。

我想要移开目光，最终却怔怔地盯着对方的身影看了许久。

那是我第一次在一个孩子的眼中窥见死亡。

明明年纪轻轻，却浑身透着死气沉沉，像是早已陷入泥沼被折断羽翼的囚徒，命数一眼就能望到底。

一股强烈而沉重的情感在心底萌发，我只感觉四肢沉重，抵挡不住迎面而来的寒意，时间都仿佛与眼前的所闻所见一同静止了。死亡，连话语都承载不了它的重量，却可以在一个活生生的人身上显现出来。

望着那支队伍过去，我站在原地，只觉得雪落在皮肤上的温度是真实的。

好一会儿，才从怔愣中缓过神来。

………

那也是我第一次遇到柒。

只不过我得知他名字这事已经是很多年以后了。

现在，我只想着在大雪中抄条近路回府，免得挨管事的一顿臭骂。

繁华街市中央，眼前是李府朱红漆成的大门，两边的石狮子静静矗立着。

我的运气不错，不光没有挨骂，还领到了一份赏钱。

管事嬷嬷是从前太太的陪房，这日，她招呼我过来，面带笑意：“阿香，你是个伶俐的，干事又麻利，太太都不止一次提你了。”

我眨眨眼，谨慎地点了点头。

嬷嬷拉着我的手一紧，依旧是一副亲切的笑脸，“往后就别做这种粗重活计了，来太太的房里伺候，可好？”

我顿了顿，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所听所闻。

这就给我升职了？

不说地位的变换，能领到的月例都翻了不止一倍。

嬷嬷的脸笑得像花，层层褶皱之下，一双眯缝着的双眼冷不丁地上下打量着我。

惊讶的余韵尚未褪去，我只胡乱地点头应下了。

面前的人好似松了口气，依旧是笑呵呵的模样，还亲切地拍了拍我的手。

“阿香，你是个信得过的，往后好好伺候太太和少爷，总不会有错。”

我一愣。

少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