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初十,梁州,我前些天并未问到什么,现离洛阳还有些距离,四周荒无人烟,地上更是光秃秃的一片,正午时毫无征兆地黑了天,我担忧会有大雨,就在路边找了家客栈歇脚,这家客栈牌匾上缺了半块,黑字模糊不清,依稀只认出来个琉字,纵使心中颇感奇怪,但还是踏了进去
进去后冷冷清清的,有个醉鬼抱着破酒壶倚在角落一声不吭,几个说话的人也是压低了声音,气氛诡异的沉闷,掌柜的是个老人家,看面容怎么也得七旬了,穿着灰布衫,颤巍巍地打算盘,旁边的账本发黄发旧,身后的柜子却是整洁明亮,我走上前去敲了敲桌,他才终于注意到我
“哦,是客人啊,过宿的还是吃酒的?”
“过宿”
“一晚?包饭?”
“嗯”
“好,饭给您送到屋子里去,客官有忌口的吗?”
“没有”
“那我喊东家来带你选间房,我这身子骨不好,不可轻易走动,见笑了”他说着微微转身拉动门侧的铃铛,紧跟着就是门后响起一阵风风火火的脚步声,出来个姑娘,额前几缕头发编起向后梳去,一只木钗把头发扎得一丝不苟,袖口用布条绷紧,眉间一颗红痣,眼神淡漠疏离,开口道
“客官随我走”
“哦,好”我一愣,跟着她到了二楼,上楼时那几个人不再言语,我感到一股狡诈的目光死死盯住我,悄然侧身,却瞧不见诡异之处
这家店二楼的布局颇为奇特,上楼便看见一条细细长长的走廊向南通去,朝东处,面面花窗坐镇,朝西去,是扇扇木门,每两门间有一盏莲花状的油灯嵌在墙面,虽并未点燃,但阳光照在铜灯上,泛出金光来,好似礼林府的莲钟,却要更加精巧
我住在走廊尽头,几步踏去,两侧静默无声,地板貌似是桃木做的,渡了层油,如玉一样的温润,脚踩在上面,发出咔嗒咔嗒的响声
她带我到了门口,便离去了,房间里并没有什么奇特之处,只不过弥漫出一股木质的香气,与那寺庙里的香火味冗杂在一起
天依旧阴沉沉的,但雨久久不落,几日的路程确实是使得我疲倦不堪,不多思量就一头扎在床上睡去了,待到申时左右,才被咚咚的敲门声叫醒
“送饭的!开门啊!”
是个小姑娘的喊声,声音还很稚嫩,开了门后才瞧见那道灵巧的小身影
“诺,给你”
她左手提着一个大箱子,右手向我递来个红盒子
“拿着啊,我还要去送下一个人”
“好,谢谢”匆忙接过,她转身就走了,两个手提着大箱子,背影瞧着有些吃力
黑压压的天蒙盖了我的心绪,没有什么胃口,草草地吃了两口后就放到一侧,师兄托付的东西还存在洛阳,到时要先将它取来
近来是连绵许久的阴天,直至第三日,雨才终于下起,我问过东家些许的事,她的性子实属冷漠,回话也颇为简短,但却是一针见血
问了她慈婆是谁,又问了古阳林的事,我记得她大概说古阳林确实有个万佛坑,但鬼池倒从未听说过,慈婆不太清楚,可莲溪以西再折北去有个山菩萨,貌似也是个谪仙人
至于这家客栈的事她闭口不谈,但几日瞧来,大概是有个七旬的掌柜,和一群帮工孩子,青年一派,似乎只有她一人,她还道,这附近并非荒无人烟,但具体何处是人家未曾说过
第三日的早晨确实染上了雾气,落雨打在房檐上,水顺着瓦砖流下,寂静的房间里泛着凉气,我下楼瞧过雨后回到了走廊处,东家正半蹲在莲灯旁,提着金渡的小壶添油,随后点燃了灯芯,火光亮起,摇曳摇曳,在昏暗冰冷的走廊上静静燃烧
“东家这是?”
“倾油,点灯”
“为何今日点,这灯许是日日夜夜要亮的?”
“雨日点一夜,晴日三月三”
“可今日即是雨日又恰逢三月三”
“那便要日日夜夜地点”
她的语气淡漠中透露着些许疲惫,动作缓和肃穆,手微微倾倒,只见透亮的油缓缓流出,洒在一缕银白色的灯芯上
“灯芯可是蚕丝所制?”
“客官倒是个识货的”
我来了兴致,道:“闲来无事,若东家不嫌弃,在下可帮些小忙”
“不必了,这灯不是随意的东西”
“此话怎讲?”
她叹息一声,用沙哑的嗓音平静地吐出了话
“金渡灯,莲芯生,鬼神泣”
“辟邪所用?”
她不再回我,轻点头,起身去向下一个
我确实该当做个哑巴,讲起话来千分万分的单调,雨不停,泼洒下,只得回到屋子里去,近年来门里的事务繁多,此事不可误了时辰,这次上书审批,虽通过,可假若是办不成,也就落得个毫无退路,大师姐是门里的头阵,如今应当是难得音讯,忧哉
夜半,我浑浑噩噩地醒来,外面的风厉鬼似地叫,雨山怪似地扑,总之,天气是越来越阴沉了,突然间听见门外的动静,犹如纷乱的脚步声,似乎也只是我的幻听,但那声音又突然间离我的屋子越来越近,思来想去怕是些贼人,我欲起身去看,可将近门前,便察觉出端倪来
贼人,怎会发出如此大的声响
警惕些总归是好的,自包袱里取出剑来,垫脚悄然靠到门后,那纷乱的脚步声又刹那消失,放缓了力推开门,不见人,只见月光映来,而后不禁呼吸一滞
是个人,穿着的的确是蚕衣和华锦,可身上的衣裳又显得破旧不堪,唯有靴子还完整地套在脚上,他散着长发,跪趴下,轻轻靠近油灯,欲要吹灭那火烛,我心中升起一阵寒意,默不作声地向后退去,可他突然间感受到,扭过头,疯了似地向我爬来,我看他爬的几步貌似想站起来,可应当是腿出了问题,刚刚撑起身子,就又踉跄地跌倒,呼吸一紧,我皱眉后退,咚地摔上了门
“开门啊,开门啊,您开开门啊”
我自是不知他的来头,只得先拉开距离,他咚咚的敲门声不减,但不再言语,月光照进屋子,雨不知何时停了
锁紧门后,放缓了步子向窗边退却,我想,出去与他硬刚是万万不可的,此行不可惹出太多事端,我更是估摸不出他是个什么东西,况且东家一行人还在楼下,自是要先去告知他们
这家客栈的一楼吊顶颇高,若是从二楼跳下去,有些距离,我习了些许功法,想来倒也不算难,可窗外风云诡谲,不知何时起的浓雾隐天蔽日,倘若有人在下,我便是自投罗网
踌箸不定,恍然间屋外的敲门声散了,纷乱的脚步声远去,不知是不是那人故意下的计谋,硬着头皮开门,想着敌人在明处总比在暗处好,可天有不测风云,门将将开了一小段,左侧轰隆一声巨响即刻传来,我未曾看清,持剑快步退出屋子,再度望去,不料那人风似地向我爬来,下意识要抬剑刺去,可一声怒呵响过
“莫要与他纠缠!引他到外面去!”
是东家,站在楼梯口那处,想必刚才一声巨响定是她的所为,要的是引这怪人出去,怎料我出来了,惭愧
剑锋一撇,绕身躲开,我直俯身向楼下冲,转头不见东家,却只见那怪人直直向我扑来,头发乱散,怨鬼般缠绕,怒目圆瞪,瞳色发浑,蹙眉,瞧着又恐又悲。下意识持剑斩断他的动作,紧着快退到店外去,余光撇见前几日的醉鬼仍瘫在角落,慌忙劝告未了,一声高鸣响彻云霄,雾散,风起,日光乍现,长枪舞动,枪尖银光交相辉映,枪身顺着东家的身法泛起鱼鳞似的波光,枪尾的铃铛疯了一样地乱响,只见东家逆着光来,看不清神态
此刻貌似到了卯时,总之是旭日东升,赤红的光散满了天地,东家从天上来,一枪插进那怪人的脊梁,将他定在了黄土地上,刹那间,尘土飞扬,鲜血喷涌而出,高扬的尘埃,犹如莲花一样聚拢,又迅速散开
我被惊得道不出话来,抿唇,蹙起眉头,又是一阵丁零当啷的响动,屋里的醉鬼晃晃悠悠地走向东家,而后侧身绕到怪人身侧,蹲下来,微抬手臂,将破酒壶中的酒悉数倒在了长枪破出的伤口上,酒冲散了几缕缕血,猛然,血肉从伤口处碳化,直至全身,直至整个躯体随风拂过云霄,东家拔出枪,背着我向屋子里去,开口道
“渔老今儿来送货,收拾的干净利索点”
“嗯”
那醉鬼应了声,丁零当啷地往回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