森林边缘的光线在林叶的筛滤下,显得斑驳而幽深。安宁的脚步迅疾而无声,每一步都踏在厚厚的腐殖层上,发出细微的沙沙声。她的身体依旧残留着强行脱离那片记忆洪流的虚脱感,后颈处的印记如同嵌入骨髓的烙印,散发着微弱却不容忽视的灼热,时刻提醒着她那沉重如山的宿命——“钥匙”。
巡天司…这三个字如同跗骨之蛆,在她脑海中盘旋。老道士诡异的试探,银白制服的身影在树影间一闪而过的画面,与白衣女子临终前那破碎而决绝的低语——“绝不能落入巡天司手中”——交织在一起,编织成一张冰冷、无形却足以致命的巨网。她感觉自己像一只刚刚破茧、还未来得及舒展翅膀的蝶,却已暴露在捕猎者的视线之下。恐惧并非没有,但更深沉的,是一种被命运强行推搡至悬崖边缘的愤怒与决绝。
她必须尽快离开这片区域。巡天司的追踪者随时可能出现。她选择的小径蜿蜒曲折,通向更深的密林腹地,那里古木参天,藤蔓纠缠,是天然的隐蔽所。同时,她也在心中急速盘算:必须尽快找到同门!大地裂开时掉下来人并非只有她一人。集合众人之力,或许能有一线生机。但前提是,她能活着找到他们,并且…不被巡天司先一步截获。
体内的灵力在金丹的运转下缓慢恢复,但那种源自白衣女子记忆中的、浩瀚如烈阳般的伟力早已消失无踪,只留下巨大的空乏感和经脉中隐隐的刺痛。这提醒着她,刚才经历的一切绝非虚幻。她反手摸了摸背上用布条紧紧缠绕的半截玄铁断剑,冰冷的触感透过粗布传来,带着一种奇异的慰藉。这剑,是那白衣女子唯一留下的、与她产生真实联系的遗物。
奔行了约莫半个时辰,森林愈发深邃,光线也愈发昏暗。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草木气息和潮湿泥土的味道。安宁的精神高度紧绷,五感提升到极致,捕捉着周围每一丝风吹草动。鸟鸣、虫嘶、风过林梢的呜咽…这些自然的声音在此刻听来,都可能潜藏着致命的杀机。
突然,她脚下一绊,身体一个踉跄,险些向前扑倒。她反应极快,单手在地面一撑,腰肢发力,硬生生稳住身形。
低头看去,绊倒她的并非突出的树根,而是一截半掩在枯枝败叶下的、惨白色的东西。
白骨。
一股寒气瞬间从脚底窜上头顶。在这人迹罕至的密林深处,出现人骨绝非寻常。她立刻矮身,警惕地扫视四周,灵力悄然运转于指尖,随时准备应对可能的袭击。
片刻过去,四周只有风吹树叶的沙沙声,并无异样。
安宁的心跳并未平复,她小心翼翼地拨开覆盖在那截白骨上的厚厚落叶和腐烂的藤蔓。随着覆盖物的清除,更多的骨骼显露出来。
这是一具几乎完全腐朽的人类骸骨。骨骼呈现出一种历经漫长岁月的灰白,大部分被泥土和苔藓侵蚀,显得脆弱不堪。骸骨以一种侧卧蜷缩的姿态倒卧在一棵巨大的、根系虬结的古榕树下,仿佛在生命的最后时刻,曾竭力想要依靠着什么。
她的目光顺着骸骨的手臂骨骼向下移动,最终定格在骸骨右手紧紧抓握的地方。
那里,静静地躺着一柄剑。
刹那间,安宁的呼吸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瞳孔骤然收缩!
那柄剑!剑身修长,样式古朴,即使被厚厚的泥污覆盖,即使剑锋上布满了无数细密的、如同蛛网般的裂痕,甚至剑尖部分缺失了一小截,也掩盖不住那骨子里透出的、历经千年风霜亦不磨灭的傲然与锋锐!
更令她心神剧震的是,剑身之上,竟流淌着一层极其黯淡、却又无比清晰的赤金色流光!那光芒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却如同拥有生命般,在剑身的裂痕与缺口间缓缓游弋、闪烁,顽强地抵抗着岁月的侵蚀,散发出一种古老、苍凉、却又带着不屈战意的气息。
是她!
是那个在记忆洪流中,以身为祭,点燃炎帝真火,重塑天地封印的白衣女子!
是她手中那柄,在绝对的光芒中寸寸断裂、消散,却又由纯粹光能重铸的玄铁剑!
是那柄贯穿了污秽魔物,最终承载着她所有生命与灵魂之火,撞入虚空之核的——佩剑!
“轰——!”
仿佛一道无声的惊雷在安宁的识海中炸响!刚刚才勉强平息下去的记忆碎片,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深潭,再次剧烈地翻腾、激荡起来!
她清晰地“看到”:
——洞窟崩塌,巨石如雨。女子染血的身影在白光中变得透明,后颈的金色印记如同燃烧的星辰。
——她双手紧握光能之剑,将其高高举起,剑尖直指震颤的虚空之核,决绝的身影与苍老的誓言重叠:“九天玄刹,听我号令!以吾之魂为引…重塑天地封印!”
——光剑带着净化一切的意志,悍然撞入黑色晶核!纯白吞噬一切…
而眼前这柄残破的古剑,剑身上那黯淡却坚韧的赤金色流光,不正是那惊天动地的封印之力残留的一丝余烬吗?不正是那女子燃烧殆尽的生命之火,最后附着在伴她征战、承载她最终意志的兵器上,所留下的最后痕迹吗?
安宁的身体无法抑制地颤抖起来。她踉跄着,几乎是扑跪到了这具枯骨面前。冰冷潮湿的泥土浸透了她的膝盖,但她浑然不觉。她的目光死死地钉在那柄残剑上,钉在枯骨那空洞的眼窝和依旧保持着紧握姿态的手骨上。
千年!
白衣女子那场惊天动地的自我牺牲,那场以生命为代价重塑的封印,竟然发生在千年之前!
而这具枯骨,这柄残剑,就这样无声无息地、孤独地躺在这幽暗的森林深处,躺在这无人知晓的角落,度过了漫长的千年岁月!直到此刻,被她这个同样背负着“钥匙”印记的后人,在命运的牵引下发现。
一股难以言喻的悲怆与敬意,如同汹涌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安宁。这悲怆,是为这位无名前辈的牺牲与寂寥;这敬意,是为她那撼天动地的决绝与守护苍生的大义。与这位前辈所承受的、所付出的相比,自己刚刚经历的恐惧、迷茫,显得何其渺小!
她缓缓伸出自己的手,指尖带着难以抑制的颤抖,小心翼翼地、无比珍重地,拂过那冰冷的、布满裂痕的剑身。当她的指尖触碰到那赤金色流光的瞬间——
“嗡……”
一声极其微弱、仿佛来自遥远时空彼岸的剑鸣,陡然在寂静的森林中响起!那声音并非通过空气传播,而是直接在她识海深处震颤、回荡!如同沉睡千年的英魂,被同源的气息所唤醒,发出了一声跨越时光的叹息与回应!
与此同时,她后颈处的“钥匙”印记,猛地爆发出前所未有的灼热!仿佛受到了某种强烈的牵引,那玄奥的符文在她皮肤下剧烈地跳动起来,金芒透过衣领隐隐透出!一股源自血脉深处的悸动,如同沉睡的火山被点燃,汹涌澎湃,直冲头顶!
她体内那属于金丹后期的、温和的火属性灵力,在这一刻竟不受控制地躁动起来,如同溪流遇到了奔腾的大河,本能地想要臣服、想要融合!经脉中传来阵阵灼烧般的刺痛,仿佛有什么古老的、被尘封的力量正在血脉的源头苏醒,试图冲破某种无形的枷锁。
这柄残剑,不仅仅是一件遗物!
它与她后颈的“钥匙”印记,与她体内流淌的、可能源自同一源头的血脉之力,产生了无法分割的共鸣!
安宁的泪水毫无征兆地夺眶而出,滚烫地滑过冰冷的脸颊。她明白了。这不仅仅是偶然的发现,这是跨越千年的传承,是宿命的交接,是守护者意志的传递!
这位无名前辈,以身为祭,封堵了魔灾降临的缺口,守护了此界千年安宁。而她的佩剑,承载着她最后的意志与力量,在漫长的等待中,终于等来了新的“钥匙”持有者。这柄剑,就是她留下的信物,是她意志的延续!
一种前所未有的责任感,沉甸甸地压在了安宁的心头,驱散了所有的恐惧与迷茫。这责任不再仅仅是关乎她个人的生死,而是关乎这位前辈用生命守护的一切,关乎整个修仙界,甚至整个世界的存续!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森林中冰冷而带着腐朽气息的空气涌入肺腑,却让她混乱的头脑变得异常清晰和坚定。
她不再犹豫,后退一步,对着这具无名前辈的枯骨,无比郑重地、端端正正地,叩拜下去!
额头重重地磕在冰冷、潮湿、布满枯枝败叶的地面上。
“砰!” 沉闷的声响,在寂静的林中显得格外清晰。
第一叩!叩谢前辈舍身卫道,守护苍生千年!
那白衣女子在祭坛前决绝的身影,在纯白光芒中消逝的画面,再次清晰浮现。安宁的额头紧贴着冰冷的大地,仿佛能感受到那份跨越时空的悲壮与牺牲。
她直起身,再次深深叩下。
“砰!”
第二叩!承接前辈遗志,誓守此界安宁!
“钥匙…绝不能落入巡天司手中…” 那破碎的低语在耳边回响。巡天司的阴影,魔族的渗透,七芒星祭坛的恐怖图景…沉重的担子落在了她的肩上。安宁的眼神在叩首的瞬间,变得如同淬火的寒铁,冰冷而坚韧。
第三次,她将头深深地埋下,额头抵着泥土,停留了更长的时间。
“砰!”
第三叩!告慰前辈英灵,此身此命,愿承此任,虽万死,亦无悔!
一股无形的力量,仿佛随着这三叩首,在她体内凝聚、升腾。那不再是单纯的灵力,而是一种源自血脉、源自灵魂深处的意志力的觉醒!是守护的决心,是继承的誓言!
三叩完毕,安宁缓缓抬起头。额头上沾染了泥土和细小的枯叶,甚至因用力而微微泛红,但她的眼神却前所未有的清澈、明亮,如同被山泉洗过的星辰。所有的彷徨、惊惧都已褪去,只剩下磐石般的坚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