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如银,静静流淌在宫殿层叠的琉璃瓦上,将斗拱飞檐勾勒出朦胧的剪影。宫墙深寂,唯有巡夜侍卫的脚步声偶尔划破这片静谧。
朱棣处理完政务,并未直接安寝,白日里姚广孝那句“此议源于娘娘启发”的话,激起他心中的涟漪久久未平。
朱棣信步走向西宫,却在殿门外停住了脚步。
透过半开的窗棂,他看见他的如眉独自倚在窗边,仰望着浩瀚的星空。
烛火摇曳,将她的侧影勾勒得格外清瘦,姚广孝递来的那张写着“灵玉龟兹”的纸笺,正在琉璃盏中蜷曲成灰,青烟如游丝般盘旋而上。
楚楚望着飘散的灰烬怔怔出神,《开元天宝遗事》中记载着龟兹国进贡“月魂镜”的旧事。
“灵玉龟兹……”
楚楚心中喃喃那纸条上的字迹,原来那游梦仙枕的线索,竟要追溯到唐朝……
楚楚没有哭泣,没有叹息,只是那样静静地坐着,侧影在清冷的月光下显得单薄而寂寥,仿佛整个灵魂都已抽离,融入了那片遥远而不可及的星海之中。
她的身上笼罩着一层浓郁又化不开的茫然,那种与周遭一切都格格不入的疏离感,让朱棣的心缓缓收紧。
“三保!”朱棣忽然转身,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沉肃,“去把‘追风’牵来。”
“陛下,这……夜深了……”三保有些愕然。
“快去!”朱棣的语气不容置疑。
片刻后,当三保牵着那匹曾随朱棣征战沙场的黑色良驹“追风”来到宫苑时,楚楚也被殿外的动静惊动,疑惑地走了出来。
“哪儿来的马?”
不等她询问,朱棣已一把拉住她的手,他的掌心滚烫,带着不容拒绝的力道。
“跟我来。”朱棣沉声道,语气中藏着一丝急切。
“这么晚了,要去哪儿?”楚楚被他半扶半抱地带到骏马前,满脸困惑。
朱棣不答,利落地翻身上马,随即俯身,强有力的手臂环住她的腰肢,稍一用力,便将她稳稳地带到身前,圈在自己的臂弯与马鞍之间。
“抓紧我。”他在她耳边低语,随即一抖缰绳,马儿如同离弦之箭,冲开了宫门的夜色。
夜风骤然变得猛烈,呼啸着从耳边掠过。
楚楚下意识地抓紧了朱棣的衣襟,感受着背后传来的温暖的温度和坚实有力的心跳。
马匹奔驰的速度极快,两侧的宫墙、树木飞速倒退,仿佛要将所有的烦闷与愁怨都甩在身后。
他们穿过寂静的街道,马蹄声在石板路上敲击出清脆而孤独的节奏。
南京城在夜色中沉睡,而他们却像两个挣脱了束缚的夜游魂。
朱棣并未在城内停留,而是径直策马出了城门,奔向城郊。官道在眼前延伸,城郊的景致与城内迥异,地势渐次起伏,远山如黛,在月色下显露出朦胧的轮廓。
朱棣驾驭着“追风”,一路驰骋至钟山附近的一处高坡。这里视野开阔,远离了城内的喧嚣与宫墙的压抑。
朱棣勒住马缰,“追风”喷着响鼻,缓缓停下,整个世界仿佛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风声和彼此尚未平息的呼吸。
“抬头看看。”朱棣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骑乘后的微喘,却异常温柔。
楚楚顺着他目光的方向望去,不由屏住了呼吸。
浩瀚的天幕如同最深邃的黑丝绒,毫无保留地铺展在眼前,远比在宫中透过窗棂看到的要壮丽千百倍。
璀璨的星河仿佛一条发光的巨带横贯天际,无数星辰清晰得仿佛触手可及,静谧、浩瀚,充满了无言的力量。
坡下的世界在月色下沉静如水,近处的田野与树林在夜风中发出沙沙的轻响,广阔天地间,仿佛只剩下他们二人。
“是我不好,”朱棣的手臂依然环着她,下巴轻轻抵在她的发顶,声音里带着一丝罕见的自责与疲惫,“这些日子,只顾着前朝,冷落你了。”
楚楚心中一颤,没有言语。
朱棣继续低语,温热的气息拂过她的耳畔,“看你终日闷闷不乐,我心里……很不是滋味。别再看那些劳什子的星象书了,姚广孝的话,未必作准。看看这真正的天地,它们就在这里,不会骗你。”
她提出修书之策的智慧令他惊异不已,可这份智慧背后,是朱棣愈发的不安。她就像偶然落入凡间的星子,让这人间闪着独特的光辉,又仿佛随时会循着来时的轨迹重返天际。
这个想法让朱棣心口发紧,平生第一次尝到了束手无策的滋味。
朱棣下意识收拢手臂,将怀中人拥得更紧些,他不要做什么囚禁飞鸟的牢笼,只愿化作一棵能让她栖息的大树,用枝叶为她遮风挡雨,用温暖诱她停留。
楚楚怔怔地听着,感受着夜风的清凉,看着眼前震撼的星空与旷野,对未来的迷茫,似乎真的在这一刻被这广阔的天地暂时冲淡了。
楚楚微微向后,靠进他温暖的怀抱里,这是一个无声的回应,“以后闲来无事,我也能出来骑马吗?”
朱棣感受到她的软化,心中一阵激荡,他巴不得楚楚向他提要求,他想他都会一一应下,“追风识主,以后它就是你的坐骑,怎样都随你心意,只要你痛快。”
楚楚的眼睛亮了起来,唇角不自觉地微微上扬,露出了轻松的笑容。
朱棣看着她终于展露的笑颜,悬着的心稍稍落下,轻轻吻了吻她的发丝。
回程的路上,马速慢了许多。
楚楚倚在朱棣怀中,看着天边那轮渐西的明月,心情似是许久未有的轻快。
待回到寝宫时,宫灯已熄了大半,只留床畔两盏琉璃灯映着暖光。
朱棣亲自为她卸下钗环,二人并肩坐在床沿,寝殿内弥漫着难得的温馨宁静。
朱棣执起她的手,温声道:“过几日中秋宴饮,你也去吧?”
楚楚闻言,眼底的光微微黯淡,长睫低垂,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沉默片刻才轻声道:“可以不去吗?”
楚楚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宴席之上不知会有他的多少女人,看见了事实的存在,就会像一面面镜子,清晰地照出她如今的尴尬。
朱棣知她心中所想,却不想见楚楚如此沉闷下去,便将她往怀里带了带,声音里带着诱哄,“今年不一样,我命人备了桂花酿、蟹粉酥,还有从苏州新来的点心师傅做的各色月饼。御花园里扎了千盏琉璃灯庆贺,还会放烟火,听说比上元节还要热闹。”
见楚楚眨眨眼,似有些心动,朱棣低头轻咬她的耳垂,继续道:“你若不想久坐,就提前离席。到时候我带你去城楼上看烟火,就我们两个。”
他的吻渐渐缠绵,从耳畔移至唇角,楚楚在他温柔的攻势下渐渐软化,指尖不自觉地揪住他的衣襟。
烛影摇曳中,楚楚终是抵不住困意,在他怀中沉沉睡去,唇角似带着浅浅的笑意。
……
次日。
帝王的晨起是忙碌且谨慎的,漏滴莲壶之际,已有尚衣监掌印率女官捧鎏金云龙纹朱漆盘伏跪丹墀。
待盥洗之后要挽鬟戴冠,服柘黄袍,宫婢伏地跽进束白玉带悬组玉佩。
楚楚跟着忙活一早上,宛如一个温柔可人的妻子为早上出门的丈夫忙碌收拾。
这些东西繁复纷杂,只是衣服就要从里到外着素纱中单,素绫绢衫,织金妆花缎龙袍,每套一层就要打上好几个结。
现代人生活节奏快凡事讲求效率,以前要是起晚迟到了,她十分钟就能跑出家门,现在这套穿戴洗漱的流程要用上几乎一个小时是她没有想到的。
楚楚纤细的手指在繁复的衣带间穿梭,偶尔会因为不熟练而微微蹙眉。
朱棣却乐得享受这般时光,迁就俯身配合着楚楚的动作,眼里印着她姝丽的面庞,而如今之景便更像在梦中一般。
“早点回来,晚上等你一起吃饭。”
待一切收拾妥当,楚楚微微踮起脚尖,抓住朱棣的衣袖,在他脸侧印下一个轻吻。
朱棣印象中的楚楚是这个模样的,柔媚娇娆却也爱撒娇粘人,不过他更喜欢的,是她对他偶尔笑起来时会露出来一颗小虎牙。
“我会早回来的。”他温声应下,伸手轻轻抚过她的发丝,这才心满意足地转身离去。
自打从教坊司回来后楚楚没有再回乾清宫,不过不打紧,朱棣搬来西宫便是,与她同宿同住,心里也踏实了许多。
在朱棣眼中楚楚的确有娇媚粘人的一面,他最初对她的印象便是如此,全然一副小女儿家的形态。
但是朱棣也知道,她更有倔强的一面,素日中女子的脊背总是如她的脾性一般挺拔不屈。
他要时时见到她,时时刻刻都在他身边,不舍半步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