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楚倏然抬头,但见朱棣大步踏入。
朱棣显然是从宴席径直而来,一身玄色暗金龙纹常服尚未更换,衬得他面容愈发深邃,眉宇间却凝着一层显而易见的薄怒。
楚楚却只是静静望着他,这个她此刻最不想看见的人。他的出现,总伴随着绝对的权力和对她世界的侵扰。
朱棣的目光如实质般扫过瑟瑟发抖的小平,最终沉沉落在楚楚脸上。
他方才在门外听得不真切,但那“十个八个男人”的狂言,已足够在他心头点燃一把无名火。
“你方才,在教她什么混账话?”朱棣的嗓音不高,却带着帝王不悦时特有的威压。
“不过是些实话,”楚楚的声音平静得听不出一丝波澜,“我在教小平,男人的话不可尽信,皇上的恩典,更要掂量着接。”
朱棣的眉头骤然锁紧,他挥了挥手,殿内宫人屏息敛目,迅速退去。
小平担忧地望了楚楚一眼,终是垂首匆匆离开。
内殿只剩他们二人,灯花噼啪一爆,更显寂静。
“为了小平的事?”朱棣逼近一步,玄金龙纹带来的压迫感几乎令人窒息,“你放心,十九弟的请求我并未答应。如今小平跟着你,她便是你的人,她的去处,由你决定。”
这话如同火星,瞬间点燃了楚楚压抑的怒火,“一个女人的终身幸福,就由上位者这样随口决定,随意赏赐?”
楚楚唇角牵起一丝极淡的弧度,像是自嘲,又像是讥讽,“在你眼中,她是奴婢,她的命运可以随意摆布。那在你眼中,我又是什么?一个得你欢心,因而暂时享有特权的所有物?”
“如眉?”朱棣不解,他自觉已做了让步,为何她反而更加愤怒。
楚楚继而怒言,“你身边有那么多的女人,只因你是皇帝。而我只是说说‘十个八个男人’,你便觉得惊世骇俗。在这个时代,一切都由你们上位者定义,那我算什么?”
朱棣凝视着她因激动而微红的眼眶,忽然语气缓了下来,带着一丝探究,“所以你整晚沉寂,方才又如此激动……你是在因为淑妃与煜儿?”
朱棣再上前一步,两人近得呼吸可闻,“还是在因为我?”
楚楚心头一刺,别开脸去。
朱棣却不容她闪躲,伸手轻握住她的下颌,力道不重,却迫使楚楚抬起了眼眸。
楚楚迎上他的视线,委屈与愤怒终于决堤,“不仅是淑妃!还有我叫不上名字的……还有徐氏!”
朱棣微微一怔,眼底闪过一丝了然,随即被更复杂的情绪取代,语气沉了下来:“是十七弟告诉你的?”
朱棣心底泛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滞涩,终于明白宴席中途宁王离席,究竟与她说了什么,但他此刻无暇细究宁王的意图,当务之急是平息她的怒火。
“是,我承认。”朱棣松开手,语气带着一种无奈的坦诚,“我与徐氏,确曾有婚约。”
楚楚猛地抬眼,震惊道:“你承认了?!”
楚楚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泪水紧跟着在眼睛里打转,声音也带着颤意,“可你从来没有告诉过我……所以,在你眼里,隐瞒不算欺骗,是吗?”
“我何曾骗过你?”朱棣觉得冤枉,这桩婚事于他而言同样莫名,“我与那徐氏的所谓娃娃亲,是早年间父皇的一句玩笑,我初见徐氏时尚不记事,她转年便因病夭折,父皇也再未提起过啊。”
朱棣握住楚楚的手,紧贴在自己胸前炽热的体温上,目光灼灼如燃烧的星火,“徐家的考量,我自然知晓。但他们皆是痴心妄想!徐辉祖当年在齐眉山,掘开堤坝水淹我三万先锋军,几乎无一生还。我与此人有袍泽尽殁之仇!我岂会昏聩到让徐氏女子入宫,玷污你我之地?”
朱棣继续劝道,声音放得更缓:“如眉,那些人、那些事,你若不喜欢,大可不必理会。我许你的皇后之位,绝不会食言。来日,她们只能是给你跪着敬茶的人。”
他知道,她要的是一心一意。
朱棣自认已经做到,除了她,他心中再装不下任何人。
“不理会,那些事情就可以当做没有发生过吗?”楚楚眼中盈满悲哀,“这样做,我又和自欺欺人有什么区别?”
“如眉……”朱棣叹息,语气里带着一丝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恳切,“你到底要我怎么做呢?自从你出现在我身边,我再未看过其他女人一眼。在你出现之前,我以为此生情感不过如此,是你的出现,让我尝到了情之所钟的滋味。在我心里,无人能与你相比。”
楚楚缓缓阖目,泪珠终是承受不住重量,滚落下来。
“可是我介意……我介意你身边的每一个女人,无论是已故的徐氏,还是活着的旁人。我介意朱高煜作为你血脉的事实,我介意你和淑妃,在我们共同生活过的地方,做过夫妻!”
“如眉,可那都是过去了……”朱棣试图拥住她,却被她推开。
“过去?”楚楚摇头,一种巨大的虚无感攫住了她,比失落更刺骨。
被刻意抹杀的过去,就能当作从未存在过吗?就像她,来自未来的那个张楚楚,她所有的经历和过往,在这里都被“柳如眉”这三个字覆盖得干干净净。
那些记忆早已镌刻在她的骨头上,奔涌在她的血液里,它们真实地存在过,岂能轻易抹去?
“怎么可能过去……”楚楚失神地喃喃低语,仿佛在质问这荒谬的命运。
一个念头如闪电般劈开迷雾,清晰地浮现在楚楚心底。她要离开这里,必须离开,她要去找回自己的名字,去寻找任何能证明“张楚楚”真真切切活过的证据。
楚楚不自觉地踉跄后退,眼中的光芒涣散,仿佛整个灵魂都要抽离这个令人窒息的地方。
朱棣见她如此情状,心头猛地一沉,她这副失魂落魄,仿佛下一刻就要消散的模样,比方才激烈的争吵更让他感到一种未知的恐慌。
朱棣几乎是本能地上前,一把攥住她的手腕,那力道带着不容挣脱的决绝,却又在触碰的瞬间下意识地放轻,生怕弄疼了她。
“如眉……”朱棣俯身,声音放得极柔,带着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恳求与不安,试图唤回那个熟悉的名字,唤回那个他欲掌控之中的世界。
楚楚挣脱了面前之人,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一字一顿地宣告,“朱棣,让我告诉你,我不叫柳如眉!我叫楚楚,我真实的名字叫做张楚楚!”
朱棣如遭雷击,彻底愣在原地。
楚楚?张楚楚?……
这陌生的名字,带着一种奇异的韵律,在他心间轰然回响,激起层层深藏的悸动。
原来她叫楚楚......不是他赋予的“如眉”,而是她与生俱来的名姓。
一股没来由却失而复得般的狂喜竟冲破了最初的震愕,这感觉如此清晰,仿佛他终于触碰到了那个始终隔着一层迷雾又真实的她。
然而,未等他细品这复杂的悸动,楚楚却猛地推开了他,朝殿外跑去。
楚楚刚冲出殿门,挟着一身决绝的怒气与满心的委屈,迎面却撞上了守在殿外的三保与一众宫人。
方才殿内激烈的争吵声早已透过门缝清晰地传来,三保垂首侍立在外,将只言片语听在耳中,心中早已是惊涛骇浪。
此刻见楚楚满面泪痕地冲出,他心下立刻了然,暗道不妙,急忙上前一步,躬身拦在楚楚身前。
三保的声音带着十足的焦急与恳切,“娘娘,夜深了,外头风大,您这是要去哪儿啊?若是想散心,奴婢立刻让人备下步辇,多挑几盏灯,陪您去御花园走走可好?”
“让开!”楚楚此刻心乱如麻,只想立刻逃离这令人窒息的宫殿,根本无心听任何劝解,执意要往外闯。
眼见言语劝阻无效,楚楚已绕过他就要踏下台阶,三保把心一横,只听得“噗通”一声闷响,竟是不顾体面,猛地一个滑跪,精准地匍匐在楚楚脚前,拦住了唯一的去路。
三保仰起头,声音已带上了明显的哭腔:“娘娘!娘娘息怒啊!算奴婢求您了,万万不能这样出去啊!”
三保这一跪,如同一个无声却强有力的指令。身后那些原本躬身侍立的太监、宫女,顷刻间如同被风吹倒的芦苇,“呼啦啦”地接连跪倒在地。
转眼之间,整个西宫庭院已是黑压压地跪满了人,彻底封住了所有的去路。
“娘娘!”
“娘娘……”
哀求声此起彼伏,在寂静的夜色中显得格外凄凉。
“你们!……”楚楚猛地刹住脚步,怔在原地。
晚风带着深秋的寒意,廊下的宫灯在风中摇曳,将跪伏的人影拉得忽长忽短,如同晃动的鬼魅。
楚楚看着眼前这片黑压压象征着绝对权力与禁锢的场景,一股巨大的悲哀和无力感瞬间淹没了她,重重宫阙,金碧辉煌,却比任何铜墙铁壁都要坚固。
楚楚清晰地意识到,今时不同往日,这里不是燕王府,她再也不是那个可以来去自由毫不起眼的侍妾。
她插翅也难飞。
就在楚楚被这满院跪伏逼得进退维谷之际,朱棣沉冷的声音自身后殿内响起,压抑着翻腾的怒意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小平,去替娘娘熬一碗安神汤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