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天殿西暖阁内,烛影幢幢。
朱棣独坐蟠龙案前,指尖掠过一页泛黄的桑皮纸。此乃从应天府刑房调取的《洪武二十五年七月刑案录》残页,纸缘已被蠹虫啃噬成锯齿状,墨迹洇散处晕开团团灰影。
“七月望日夜,太子宫报称现二女踪,形迹诡秘。值宿侍卫追捕未果,惟于丹墀拾得二物:一为玄铁短杵,长六寸八分,重二斤余,通体幽光,内藏九窍;二为赤玉圆珠,大如鸡子,触之黏腻,异香经月不散。二物已封存证库,待详勘。”
朱棣执卷沉吟,指腹摩挲着“玄铁短杵”四字的刻痕。
烛火摇曳间,他倏然望向案头楚楚新制的手铳,二者虽形制迥异,然那种超越常理的机巧匠心,竟如出一辙。
忽记那日校场,这丫头解说“弹道弧线”时眸光流转的模样,与卷宗所载“九窍玄铁”隐隐契合。
“小北。”帝王声沉似水,“速往应天府证物库,取回当年两样证物。”
暗处侍立的统领身形微震,又闻令旨如霜。
烛焰忽地爆开灯花,映得朱棣眸中暗流汹涌。
夜风穿牖,卷起案前青绫卷宗。泛黄纸页间的批红文字刺入眼帘,而楚楚改良火铳时专注的侧影犹在目前。
朱棣缓缓阖目,玄铁短杵与精钢火铳在思绪中碰撞,震得胸中疑云翻涌。
……
暮春的日光透过蟠龙窗棂,在奉天殿的金砖上投下斑驳光影。
楚楚扶着小平的手迈进殿门时,被满室流转的金辉晃得眯了眯眼。
御案前,三个紫檀锦盒在光晕中泛着幽光,旁边搁着那柄新铸的手铳。
“娘娘您瞧!”小平兴奋地拽了拽楚楚的衣袖,声音里压不住的雀跃,“皇上定是又得了什么稀世珍宝要赏您呢!”
说罢,小平便无声退了下去。
楚楚环顾四周,却不见朱棣身影,于是径自走向了案上那柄手铳。
素手轻抚过冰冷的铳管,指尖在精心打磨的照门上停留,匠作监费尽心力打造的杰作,在她眼中却如孩童玩具般粗陋。
“不想试试么?”
低沉的嗓音自身后响起,惊得她指尖一颤,朱棣不知何时已站在她身后,玄色常服上暗绣的云纹在光下若隐若现。
朱棣执起手铳递到她面前,目光却始终锁着楚楚的眉眼。
楚楚接过手铳,檀木枪托触手温润,她却只觉怅然,“铸得很好,只是......”
一种难以名状的失落感在心底蔓延,这柄手铳本该是她与过往世界的连接,可当真正握在手中时,却只感到更深的疏离。
心理防御机制在此刻悄然启动。
楚楚开始质疑自己执著于这件事的意义,也许这不过是一种逃避,逃避面对现实的身份认同危机。
她试图用火铳调和这种分裂情绪,但最终却复刻不了心理上的归属感。
朱棣的指尖在锦盒边沿轻轻叩击,目光如烛火般在楚楚脸上流转。
“只是这些并非是你心中所寻……”见她神色间掠过一丝难以捕捉的惶然,朱棣声音放得极缓,每个字都带着斟酌后的温度,“这些可是你的遗落之物?”
话音未落,朱棣已抬手掀开第一个锦盒。
乌黑锃亮的左轮手枪静卧在明黄缎面上,每一个零件都闪烁着跨越时空的冷光。
楚楚的呼吸骤然停滞,瞪大了双眸,时间仿佛在此刻凝固了一般。
紧接着第二个锦盒开启,那个让小玩子恶作剧得逞的声控娃娃,番茄酱的痕迹依旧鲜明。
当第三个锦盒里那副熟悉的手铐映入眼帘时,楚楚终于支撑不住,猛地抬手捂住了嘴,泪水如断线珍珠般滚落。
楚楚本能地后退半步,警惕地望向朱棣,眼神中交织着震惊与惶恐。
朱棣取出袖中素帕,向前一步,轻柔地拭过楚楚湿透的眼睫,他的动作极尽温柔,目光却锐利如刀,不错过她每一丝细微的神情。
朱棣的指尖在左轮手枪上方停顿,语气笃定如磐石:“我猜,这是你的东西。”
楚楚的指尖无意识地蜷缩进掌心。
她看着锦盒里那些来自另一个时空的证物,仿佛能听见两个世界碰撞的碎裂声。
朱棣此刻的姿态她再熟悉不过,那是他审讯时才会展露的威压,看似平静的表面下藏着不容回避的锋芒。
楚楚飞快地思索着对策,却在抬眼的瞬间撞进他深不见底的眼眸里。
所有精心编织的谎言都在这一刻变得苍白,仿佛任何一丝迟疑都会被精准捕捉。
楚楚深吸一口气,决定不再回避,“是我的东西,我找了它整整十年,久到......都快记不清它本来的模样了。”
“此乃何物?”
“手铳。”楚楚的回答干脆利落。
朱棣怔怔看着那物,心头翻涌着难以置信的思绪。
他分明记得十年前在奉天殿上,满朝文武皆无人能识。如今细细端详,虽能勉强辨出铳的形状,可这铳管实在太短了,这样的长度根本不可能正常启用。
更让他困惑的是,这巴掌大的尺寸,即便握在手中也显得过于小巧。然而当他抬眼看向楚楚纤细的手指时,忽然明白了什么,这样不合常理的尺寸,或许本就是专为她而制的。
朱棣忽得心头一紧,见他伸手欲触,楚楚慌忙拦住,“危险!别碰!”
朱棣眸光微闪,转而指向另一锦盒,“那这手镯?……”
楚楚微微歪头不解,随即道:“它叫手铐,可以理解是抓捕犯人用的枷锁。”
“如此纤细,如何困得住人?”
“挣脱不开的。”楚楚笃定而言。
最后,朱棣的目光落在声控娃娃上,“这又是什么?”
“这是小玩子的玩具,捉弄人玩的。”
“小玩子?”朱棣敏锐地捕捉到这个对他而言很是陌生的称呼,她不只一次提到过“小玩子”这个名字。
楚楚垂眸轻言,“就是仙仙。”
“仙仙?......”朱棣反复品味着这个名字,忽然间冷笑而问,“如眉,你连她姓甚名谁都不知道?”
剩下的话朱棣已经不必再多言,什么从小玩到大的同门师姐妹的深厚情谊,从头到尾不过是一场诓骗,连那“小玩子”都是个诨名,还不如“张楚楚”真上几分。
楚楚坦然迎上他审视的目光,“不知道。我和她……之前不认识……”
“那你为何要为她做到那般地步?”朱棣的声音骤沉,他至今记得靖难前夕,她执意要助仙仙脱困时的决绝,“甚至不惜与我分别四载?”
楚楚的眼泪瞬间夺眶而出,她死死咬住下唇,却抑制不住肩膀的颤抖。那些滚烫的泪珠大颗大颗地砸在衣襟上,晕开深色的痕迹,就像她此刻千疮百孔的心。
在漫长的沉默中,只有压抑的抽泣声在殿内回响。
楚楚终于抬起泪眼,声音嘶哑,“因为……她是这个世界上,唯一能听懂我在说什么的人。”
这句话她藏在心里太久太久。
自从小玩子和朱允炆消失之后,每一个孤独的夜晚,每一次无法解释的窘迫,都让她更清楚地明白,小玩子是她与过往世界唯一的联结。
朱棣凝视着她泪痕斑驳的脸,心中的疑云与怜惜如潮水般此起彼伏。
他贵为天子,能令万军俯首,能让万民臣服,可却始终触不到她心底最深处的那片迷雾。
她就像一只被困在金丝笼里的夜莺,日复一日地唱着无人能懂的歌谣,这让他生平第一次尝到了无能为力的滋味。
日光透过雕花长窗洒入殿内,将楚楚脸上未干的泪痕照得晶莹。
他看见她纤弱的肩头在日光中微微颤动,那些细碎的泪珠沿着脸颊滑落,每一滴都像是砸在他的心上。
这一刻,帝王的外壳渐渐剥落,他抬起手,却在即将触到她脸颊时停滞在半空,最终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朱棣将楚楚轻轻拥入怀中,掌心在她微颤的脊背上缓缓抚过,力道温柔得像是在安抚受惊的雀儿。
他的声音低沉而恳切,“如眉,我们是夫妻,是这世上最该相依相守的人……”
朱棣略作停顿,感觉到怀中人渐渐止住了哭泣,这才继续道:“我只想分担你心里的重担。”
楚楚抬起泪眼,望进他深邃的眸中,那里面有关切,有探究,也有她不敢直视的深情。
楚楚张了张嘴,最终却只是轻唤了一声“朱棣......”便再也说不出话来。
朱棣看着她欲言又止的模样,心中了然,轻叹一声,低头在她犹带泪珠的睫毛上落下一吻,“无妨,我会等你,等你愿意与我敞开心扉的那一日。”
朱棣松开怀抱,转身走向案前,将三个锦盒一一合上。
动作间,他的目光在那把左轮手枪上停留片刻,便将锦盒推向楚楚,“这些,物归原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