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织造司

卯时三刻的更鼓声裹着湿气从运河飘来，沈文若站在三丈高的瞭望台上。他掌心摩挲着腰间玉佩——这是先帝御赐的螭龙佩，此刻却冷得像块寒铁。东方泛起鱼肚白时，他看见第一缕阳光刺破了雾霭，将运河水染成暗金色。

"二叔，漕船队的号子声变了。"十五岁的书童阿砚举着火把从回廊跑来，火光在他青布短衫上跳动。沈文若刚转身，便听见木屐踩在青石板上的脆响。六个锦衣卫的飞鱼服在晨雾中若隐若现，领头的官员腰牌上刻着「刑部侍郎周延之」五个字。

码头突然传来重物坠地的闷响。沈文若疾步奔去，但见三个验粮官仰面躺在泥泞中，脖颈处细如发丝的银针正渗出紫黑色血珠。最年长的那个官员右手死死攥着半片桑叶，叶脉间凝结着暗红色汁液——这是漕帮暗桩用来传递危机信号的「血契」。

"二叔当心！"阿砚的惊叫划破凝滞的空气。沈文若猛然回头，看见女儿沈昭华的藕荷色披风掠过回廊。少女发间银簪闪过冷光，脚下绣着缠枝莲的缎面绣鞋踩碎了满地晨露。

沈文若推开东偏院的木门时，三百台织机正发出低沉的嗡鸣。潮湿的空气中漂浮着桑叶的苦涩气息，混着机油与铜锈的味道。他的手指抚过第三排第七架织机的檀木机板，凹陷处摸到细微的颗粒感——有人用糯米浆混合金粉做了记号。

"三月运往京城的云锦，实际少了三百匹。"沈文若用指甲抠开机杼夹层的暗格，泛黄的账册边缘沾着靛青色墨水。当他展开第七页时，窗外的乌鸦突然集体惊飞，扑棱棱的翅膀声里夹杂着孩童的嬉闹。

沈昭华赤脚踏着织机下的木屐走来，月白襦裙下露出缀着银铃的绑腿。她径直走向最末端的织机，指尖拂过尚未完工的锦缎："父亲可闻见这上面的檀香味？南洋进贡的紫檀木，专用来熏制御用绸缎。"

沈文若的喉结滚动了一下。女儿的发梢掠过织机上的金线，那些本该织进龙袍的祥云纹，此刻却歪斜地交织成北斗七星的图案。

父女俩的对峙持续到日上三竿。沈昭华忽然蹲下身，在满地乱糟糟的丝线中摸出个青铜匣。匣盖上的饕餮纹在阳光下泛着青绿，边缘处有道崭新的锉痕——这是昨夜被人强行撬开的痕迹。

"父亲可知为何钦差大人要查漕粮？"少女掀开匣盖，半幅《千里江山图》残卷上的墨色山峦在晨光中流淌。沈文若的瞳孔骤然收缩，这幅本该随嘉靖帝葬入景山皇陵的画作，此刻却在他眼前徐徐展开：蜿蜒的运河旁标注着三十处暗仓，其中三处画着火焰般的朱砂标记。

阿砚突然发出压抑的抽泣声。沈文若转头看见书童死死攥着块松烟墨，墨锭上赫然刻着「东林党」三个字——这是三日前他从漕粮车底板夹层里找到的。

子时的更鼓声里，沈文若在书房点燃第九盏长明灯。火光照亮墙角的紫檀木箱，箱内堆着三百封未拆封的家书。他抽出最上面那封，边角已被血渍浸透——这是兄长沈明远在土木堡遇害前三日写下的。

"......切勿开启三号密仓，其内所藏非金银财宝......"信纸突然被夜风掀起，背面显露出一串西夏文字。沈文若猛然想起去年冬天，边关送来的战马饲料里夹杂的奇怪符号，那些符号与信纸上的一模一样。

窗外传来瓦片碎裂的脆响。沈文若迅速将信纸塞进织机夹层，转头时正看见沈昭华披着狐裘站在月光下。少女手中握着把匕首，刀刃映出她眼角的泪痣："父亲可记得母亲？她临终前说，真正的江山不在宫阙，而在百姓的饭碗里。"

五更梆子响彻苏州城时，沈文若已换上短褐混在码头扛夫中。他接过神秘人递来的羊皮地图，对方袖口露出的孔雀蓝暗绣让他瞳孔微缩——那是兵部尚书的专属标记。地图上的漕船路线被朱砂重重圈出，终点竟是倭寇盘踞的舟山群岛。

当第一缕阳光刺破云层时，十二艘漕船同时升起了暹罗商旗。沈昭华站在船头望着渐渐远去的苏州城，怀中紧抱着装有密匣的檀木匣。她忽然听见身后的水手们哼起异域小调，调子中竟夹杂着西夏语的「月亮升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