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被架上断头台时,台下欢呼震天。
他们曾跪在我脚下,求我赐予雨水、健康和爱情。
我一遍遍告诉他们:“我只是个普通人。”
可当我无法让枯井涌泉、死者复生时,
他们愤怒地指责我:“既然不是神,当初为什么要承认?”
铡刀落下的瞬间,我突然明白了——
他们不需要真神,只需要一个可以随意处死的替罪羊。
再睁眼,我回到了被当成神的第一天。
这次我微笑着说:“是的,我能实现你们的愿望。”
“但每一个奇迹,都需要等价的代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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胸口被粗粝的绳索勒得生疼,每向上一步,木台的吱呀声都像是骨骼在呻吟。风卷着沙砾打在脸上,混着台下蒸腾上来的、几乎凝成实质的热望和……恨意。我被两个膀大腰圆的村民反剪着双臂,推搡着,走向那座用新伐的木头匆匆搭起的台子。台子中央,那把铡刀锈迹斑斑,刃口却磨得雪亮,反射着午后毒辣的日头,晃得人睁不开眼。
“杀了他!这个伪神!”
“骗子!还我儿子的命来!”
“求雨不成,反倒招来了蝗虫!灾星!”
呼喊声、咒骂声、哭声,搅成一锅滚沸的粥,劈头盖脸地浇下来。我艰难地抬起头,视线掠过那一张张因激动而扭曲的面孔。很多脸我都认得。那个喊得最凶的干瘦汉子,三个月前曾捧着家里唯一一只下蛋的母鸡,跪在我暂住的山洞外,磕头如捣蒜,求我救救他久病不起的老娘。我记得他当时额头上沾满泥土,眼里全是卑微的乞求。
还有个妇人,此刻正朝我吐着唾沫,尖声哭诉我夺走了她丈夫的爱。可她忘了,当初是她自己,趁着月色摸到山洞前,塞给我一包甜得发腻的果干,羞红着脸,求我降下“爱情的神力”,让她那整日惦记着邻村寡妇的男人回心转意。
我张了张嘴,喉咙里像是塞了一把烤焦的沙子,发不出一点声音。解释?我已经解释过太多次了。从我被他们在这片贫瘠的土地上发现的那一刻起,从我莫名其妙被冠上“神使”乃至“神明”化身的名头起,我就在不断地重复:
“我不是神。”
“我只是个迷路的普通人。”
“我帮不了你们。”
可他们不信。或者说,他们选择不信。
记忆像断头的铡刀一样落下,带着风声。是去年冬天吧?我衣衫褴褛,又冷又饿,从一片陌生的山林里钻出来,晕倒在这片村庄的边缘。是这些村民发现了我,给了我一口吃的,一件破衣。他们看着我,眼神里最初是好奇,然后是惊疑。或许是因为我出现的时机太过巧合——正好在他们举行完一场古老的祈神仪式之后?或许是因为我身上那件材质古怪的破衣服?又或许,仅仅是因为他们太需要一点希望,太需要一个寄托了。
于是,我被当成了“山神”的使者,甚至是山神本尊的短暂化身。
起初,只是试探性的供奉。几颗干果,一碗浑浊的米酒。他们跪在远处,不敢靠近,只是偷偷地瞄我。后来,有人大着胆子许愿,求我让自家走失的牛犊回来。说来也巧,那牛犊第二天自己溜达回了圈里。于是,我的“神迹”传开了。
从那以后,我的山洞前再不得安宁。求雨的,求药的,求子的,求财的……他们乌泱泱地跪倒一片,把额头紧紧贴在干裂的土地上,吟诵着我完全听不懂的祷词,把各种他们自己都舍不得吃的东西堆在我面前。那场面,庄重得令人窒息,又荒唐得让人想哭。
我一次次地推开那些供品,一遍遍地解释:“我只是个过客,碰巧到了这里。我没有神力,不会法术。你们牛的回来是运气,和我无关。”
他们抬起头,脸上是宽容甚至有些慈祥的笑:“神明大人是在考验我们的诚心呢。”
“神迹已显,吾等不敢或忘。”
“使者不必谦虚,我等明白,神力不可轻动。”
沟通是无效的。我的否认,在他们耳中成了神明的谦逊或考验。他们用自己构建的逻辑,把我牢牢地钉在了神坛上,动弹不得。
第一次危机出现在开春后。雨水迟迟不来,土地干裂得像老人的皮肤。村民们举行了盛大的仪式,抬着我在田埂上游行,然后把我和大量的祭品一起留在了最高的山岗上,让我“沟通天地,降下甘霖”。
我在山岗上吹了一夜冷风,看着星空璀璨,心里一片冰凉。第二天,依旧烈日当空。
我回到村里,看到的是第一丝怀疑的目光。但很快,村中的长老站出来说:“是我们的诚心不够!神明大人不满意!”于是,更丰盛的祭品,更繁复的仪式,更长时间的跪拜。
雨水,始终没有来。
旱情越来越严重。田里的苗蔫了,井里的水浅了。开始有人死亡,先是老人和孩子。空气中弥漫起绝望和焦躁的气息。
然后,是李寡妇的儿子。那孩子才五六岁,活泼可爱,前些天还偷偷塞给我一颗捂得发热的野果子。他发了高烧,浑身滚烫。李寡妇抱着他,哭喊着跪倒在我面前,把额头磕出了血。
“神啊!求求你!用你的神力救救他!我愿意用我的命换他的命!”
我手足无措。我能做什么?我摸了摸孩子的额头,烫得吓人。我试图用湿布给他降温,我翻遍了自己所有的行囊,也找不到一片药。我只能徒劳地抱着孩子,感受着他小小的身体在我怀里一点点变得滚烫,然后,一点点变冷。
孩子死了。
李寡妇的哭声戛然而止。她抬起头,看着我,眼睛里所有的乞求和虔诚都消失了,只剩下空洞和一种近乎疯狂的恨意。
“你见死不救……”她喃喃着,声音嘶哑,“你不是神……你是魔鬼……”
这句话像野火一样在绝望的村庄里蔓延开来。
“他不是神!他救不了雨,也救不了人!”
“如果他不是神,当初为什么要接受我们的供奉?”
“骗子!他骗走了我们的粮食!我们的希望!”
“是他惹怒了真正的山神!才给我们带来了灾祸!”
所有的失望,所有的愤怒,所有天灾人祸带来的痛苦,终于找到了一个出口。而这个出口,就是我。这个他们亲手塑造出来,如今又急于摧毁的泥胎木偶。
我被拖出山洞,绑了起来。没有人再听我说话。我的解释,成了“狡辩”;我的平静(那其实是绝望到极点的麻木),成了“傲慢”。
我被推上了断头台。粗糙的木茬刺破了我的脚踝。台下,是昨天还对我顶礼膜拜的子民。他们的眼神狂热,挥舞着拳头,恨不得亲自上来拉下铡刀的绳索。
村长老,那个最初认定我是神使的白须老者,此刻站在台前,颤巍巍地指着我说了些什幺,大概是“诛杀伪神,平息天怒”之类的话。风声太大,我听不真切。
我最后看了一眼这片天空,灰蒙蒙的,和被他们奉为神迹的那天没什么不同。我看了一眼这片土地,黄澄澄的,和埋葬那孩子的那天一样干裂。
我甚至感觉不到害怕。只有一种巨大的荒谬感,像冰水一样浸透了四肢百骸。
铡刀落下的风声,很利。
然后是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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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意识并没有消散。
像是在深海里不断下沉,又像是被裹挟在一阵混乱的风中。各种破碎的画面和声音在我周围旋转。
我看到村庄在旱灾后终于迎来了一场暴雨,人们在雨中狂欢,然后把所有的功劳归于“诛杀伪神”的壮举。
我看到我的尸体被草草掩埋,然后在那片小小的坟茔上,被无数人踩踏,吐口水,称之为“赎罪之地”。
我看到新的“神祇”被塑造出来——一块奇形怪状的石头,据说沾染了“伪神”的血而拥有了灵力。人们又开始对着石头祈祷,进贡,然后在新一轮的不幸降临时,再次将石头砸碎。
循环往复。
我突然明白了。
他们不需要一个全知全能、有求必应的真神。那样的神太遥远,太完美,也太有压力。真正的神,会带来真正的教义和约束,会要求内心的涤荡和行为的准则。那太累了。
他们需要的,只是一个“象征”。一个可以承载他们所有希望和恐惧的容器。当希望破灭,恐惧成真时,这个容器可以被轻易地打碎,用来证明“不是我们的错,是那个冒充神明的骗子/那块不祥的石头/那个邪祟的恶灵”的错。
杀死我,对他们而言,是一场盛大的集体净化仪式。通过这场血祭,他们宣泄了痛苦,转嫁了责任,重获了内心的平静(哪怕是虚假的),以及继续活下去的勇气。
我不是神。我至死都是个普通人。
但我的死,却以一种极其讽刺的方式,实现了他们最深层的、自己都未必意识到的“愿望”——一个可以随意指责、随意背叛、随意杀戮的替罪羊。
多么荒唐。又多么真实。
那股裹挟着我的力量骤然加强,仿佛时空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揉皱,又猛地扯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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刺眼的阳光。
干燥的空气里混杂着尘土和牲口粪便的气味。
耳边是嗡嗡的议论声,带着敬畏和好奇。
我猛地睁开眼,剧烈的眩晕感袭来,让我几乎站立不稳。我发现自己站在一个熟悉的山洞口,身上穿着那件破旧的、不属于这个世界的衣服。洞口外围着一圈人,男女老少都有,领头的正是那个须发皆白的村长老。
他们看着我,眼神灼热,如同看着一件稀世珍宝,或者说……一个神迹。
这一幕,我经历过。
就在我“苏醒”后不久,村民们发现我“死而复生”(后来我才知道,他们发现我时,我只是饿晕了),于是坚定了我是山神使者的信念。这是他们第一次集体前来“朝拜”和许愿。
长老上前一步,手中捧着一碗清水和几块干粮,恭敬地放在我面前的地上,然后带领着所有人,齐刷刷地跪了下去。黑压压的一片人头,伏倒在干裂的土地上。
“恭迎神使苏醒!”
“祈求神使垂怜,保佑我族风调雨顺,人丁兴旺!”
和上一世一模一样的开场。甚至连那些人脸上虔诚的细微表情都分毫不差。
记忆的潮水伴随着断头的剧痛(那感觉如此真实,仿佛脖颈上还留着铡刀的寒意)汹涌而来,几乎将我淹没。我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跳动,血液冲上头顶,耳边嗡嗡作响。
愤怒?恐惧?悲哀?不,是一种更复杂、更冰冷的东西。像是一块被反复冰冻又灼烧过的铁。
我看着他们,看着这些即将把我捧上神坛,又即将把我推下断头台的人。他们的眼神里充满了纯粹的、不容置疑的期待。这种期待,曾经让我惶恐,让我急于辩解,让我背负上沉重的、本不属于我的责任。
但现在……
我深吸了一口气,压下喉咙口的腥甜感。那或许是上一世铡刀落下时未及涌出的血。
解释?否认?重蹈覆辙?
不。
既然你们需要一场神迹,需要一场戏剧,需要一个可以最终被献祭的“神”。
那么,如你们所愿。
只是这一次,剧本该由我来写了。
我向前走了一步,不再像前世那样下意识地后退。我的目光缓缓扫过跪着的每一个人,他们的脸上因我这细微的动作而露出了更加激动的神色。
我抬起手,不是前世那样无力的摆动,而是带着一种刻意的、缓慢的弧度,仿佛在感受空气中无形的力量。我的脸上,努力挤出一个与前世的慌乱截然不同的、带着几分神秘和高深莫测的微笑。嘴角弯起的弧度有些僵硬,但足以让下面跪着的人屏住呼吸。
山洞前一片寂静,只有风吹过干草的声音。
我开口了,声音不像我记忆中的自己,有些沙哑,却异常平静,每个字都清晰地落在寂静的空气里:
“是的。”
我顿了顿,看着他们因狂喜而亮起的眼睛,然后缓缓地,补充了上一世从未有过的后半句:
“我能听到你们的声音,也能实现你们的愿望。”
人群中爆发出一阵压抑的欢呼和更响亮的叩头声。
但我抬起手,轻轻往下一压。一股无形的压力(或许来自我眼中冰冷的东西)让欢呼声戛然而止。
我微笑着,继续用那平稳得可怕的声调说:
“但是……”
“凡所求,必有价。”
“每一个奇迹,都需要等价的代价。”
“你们……愿意支付吗?”
跪在最前面的长老愣了一下,脸上闪过一丝困惑,但很快被更深的虔诚覆盖。他几乎是毫不犹豫地,以头抢地:
“愿意!吾等愿意!只要能得神使庇佑,倾尽所有,也在所不惜!”
“倾尽所有,也在所不惜!”他身后的人群跟着呼喊,声浪震天。
我看着这张狂热而盲目的面孔,看着他们因为得到一个“明确”的(哪怕是需要代价的)承诺而欣喜若狂的样子。
我的笑容更深了,嘴角尝到一丝铁锈般的味道。
好的,交易达成。
这一次,我不再是那个被动等待审判的羔羊。
我将亲自为你们搭建这座神坛。
也用你们的“代价”,为你们……和我自己,铺就一条不知通往何处的路。
祭品?或许吧。
但谁说祭品,不能反过来吞噬献祭者呢?
游戏开始了。在我死过之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