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里,仅仅十里。
对于曾横跨整个北境冰原的林辰来说,不过是喘息间的距离。
然而此刻,他每踏出一步,都仿佛在与整片大地角力。
脚下的青石板路早已不见踪影,取而代之的是疯长的青苗与野草,它们盘根错节,在呼吸之间便拔高数尺,聚成一堵密不透风的绿墙。
更有无数粗壮的野藤如巨蟒般从地底钻出,交织成网,层层叠叠,彻底封死了通往南荒村庄的唯一路径。
这绝非自然景象。
林辰眉头紧锁,气沉丹田,体内那足以撼动山岳的《太清玄元炼体诀》功法应念而动。
然而,往日奔腾如江河的真元,此刻却如陷入泥沼的牛车,运转得无比滞涩、艰难。
他猛然抬头,环顾四周,那无处不在的压迫感并非来自某个敌人,而是来自脚下这片他曾用性命守护的土地。
他瞬间明悟,这片土地的意志,早已不是他一个人的烙印,而是这十年来,万万千千百姓共同的期盼、坚守与思念所凝结而成的集合体。
他们,似乎在用这种方式,质问着他的归来。
强闯,便是与这万民意志为敌。
林辰缓缓收敛了功法,伫立在藤墙之前,陷入了久久的沉默。
就在这时,一阵微风拂过,带来了一缕若有若无的香气。
那不是山间野花的芬芳,也不是草木的清新,而是一股无比熟悉的、带着淡淡咸味的米粥香。
他闭上双眼,深深吸了一口气,那香气仿佛一把钥匙,瞬间开启了尘封的记忆之门。
他听见了,风中夹杂着孩童追逐的笑闹声,邻家阿婶锅铲与铁锅的清脆碰撞声,村口老槐树下王大爷那标志性的咳嗽声……一切的一切,都与十年前的某个黄昏一模一样。
原来如此。
林辰紧绷的身体陡然松弛下来,嘴角泛起一丝苦涩而又温暖的笑意。
他不再试图前行,而是缓缓盘膝坐下,对着那堵看似拒绝、实则满是期盼的藤墙,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低声说道:“我不再是那个需要你们拼命守护,必须被等待的人了……我只是,回来吃饭的。”
话音落下的瞬间,世界仿佛静止了一秒。
随后,那些坚韧如铁的藤蔓开始发出了“沙沙”的轻响,它们缓缓地、温柔地向两侧退去,疯长的青苗也伏下了身躯,如同恭迎君王的臣民。
一条铺满了金黄落叶的小径,就这么凭空出现在林辰的面前,径直通向那炊烟袅起的地方。
与此同时,南荒村口一块巨大的青石上,一个身着素色长衫的男子正极目远眺。
他便是苏墨。
早在三日前,一个途经附近废弃村落的旅人便带来了一则语焉不详的口信:“于野径见一人独行,青衫染尘,背影似林。”仅仅五个字,苏墨便毫不犹豫地启动了村中最高等级的“九铃联动制”。
刹那间,八枚被安放在南荒各处要地的特制铜铃无风自响,清越的铃声穿云破雾。
而最关键的第九枚主铃,则由村中年纪最长的陈阿婆亲自执掌,在村口那棵老槐树下,一连摇了七天七夜,铃声从未间断。
“他回来了。”这个消息如插上了翅膀,沿着遍布各地的驿站飞速传开。
无数百姓闻讯,自发地放下手中的活计,拿着扫帚、铁锹,将通往村庄的每一寸道路都清扫得干干净净。
家家户户的妇人们则忙着修补十年未曾动用过的旧灶台,淘洗着颗粒饱满的红米,备好了当年他最爱吃的那种粗盐。
更有数百名远在百里之外的乡民,不辞辛劳,徒步赶来,不为别的,只为能亲眼看到他踏入村门的那一刻。
苏墨静静地立于高石之上,望着远方小径尽头那个逐渐清晰的黑点,紧握的双拳终于松开。
他轻声呢喃,像是在对身后的万家灯火说,又像是在对自己说:“这一次,不是我们等你……是我们,终于能一起做饭了。”
就在林辰的身影出现在村口视野中的那一刻,一阵沉闷的轰鸣声自地平线传来。
一支庞大得超乎想象的车队,扬起漫天尘土,正从另一条官道浩浩荡荡而来。
为首一人,正是当年与林辰并肩作战、如今镇守北境的周逸尘。
他带来了北境十年积累的全部“归途储备粮”,整整三百车。
每一只麻袋上,都用朱砂清晰地标注着年份与用途。
“丙午年,专为林辰续命备用。”
“丁未年,南荒大旱,拨粮三千石。”
“戊申年,为防南荒春荒,特备。”
一袋袋粮食,便是一年年沉甸甸的守护与牵挂。
车队的末尾,最后一辆车上,只孤零零地载着半袋已经有些发霉的糙米,标签上的字迹却格外醒目:“未曾启用,完璧归赵。”这半袋米,代表着一个从未发生过的最坏可能,是十年坚守最终换来的最好结局。
周逸尘在全村人的注视下,翻开了一本厚重的账册,高声宣读:“南荒守灶计划,十年账目,今日补全!”账册之上,密密麻麻地记录着历年来,各地为了这个计划所捐献的每一分人力、每一份物力。
小到某个村妇捐出的一捆柴,大到某富商献出的千两金,无一遗漏。
“原来……我们每一次添柴,每一勺米,都被记得……”人群中,一位老者泣不成声,无数村民跟着泪流满面。
周逸尘合上账册,双手捧着,一步步走到林辰面前,郑重地交到他手中,声音铿锵有力:“你走的时候,教会了我们如何等一个人。你回来的时候,我们已经学会了如何等所有人。”
归家的盛宴,就在村中央最大的那片晒谷场上开启。
没有华丽的桌椅,只有一张张临时拼凑的木板。
掌勺的人,也并非什么名厨。
江羽裳亲自上前,恭敬地将一柄磨得光滑的旧锅铲,递到了百岁的陈阿婆手中。
阿婆颤巍巍地接过,她拒绝了旁人递来的新锅,坚持要用那个布满裂纹、甚至有些漏水的旧陶罐。
所有人都认得,那是十年前,林辰重伤咳血、卧病在床时,阿婆为他熬粥续命的那个罐子。
红米下锅,清水注入,当陶罐下的火焰升腾,锅中开始冒出滚滚热气时,陈阿婆突然做出了一个让所有人惊呼的举动。
她竟将那干枯如树皮的手,径直探入了滚沸的粥水中!
她没有被烫伤,而是迅速地捞出了一块早已被煮得碳化的漆黑饭壳。
那是十年前的某个深夜,她因过度疲惫而失了火候,在锅底留下的一块焦痕。
十年来,她一直将这块饭壳视若珍宝,珍藏至今。
焦饭壳被投入汤中,瞬间化开,一股无法用言语形容的、混合着米香与岁月沉淀的浓郁香气,刹那间弥漫了整个晒谷场。
江羽裳则安静地站在林辰身侧,几根银针悄然刺入他背后要穴,为他调理着十年未进五谷的虚弱身躯,确保他能安然无恙地吃下这“第一餐”。
当苏墨亲手盛好的第一碗粥,由陈阿婆颤抖着送到林辰嘴边时,他张开了口。
那滚烫的米粥滑入喉咙,一股灼热的暖流瞬间涌遍四肢百骸。
林辰的眼眶骤然一热,低声说道:“这味道……比我记忆里的,还要烫。”
一碗饭尽,林辰缓缓放下手中的空碗,下意识地便要起身去洗。
可他刚刚站稳,迈出第一步,脚下的泥土却猛然间松动下陷。
紧接着,一股清澈的泉水竟从他落脚之处喷涌而出!
那泉水并不普通,水中夹杂着无数细小的、肉眼可见的火炭灰颗粒,它们在泉眼处急速旋转、凝聚,最终竟幻化成一只虚幻的手掌之形,在那一瞬间,轻轻托住了他因虚弱而险些滑倒的右腿。
所有人屏息凝神,只见那股新泉顺着地势,欢快地流淌,自动汇入了村中那条早已干涸了十年的水渠。
泉水所经之处,枯黄的土地上,竟有青绿的嫩苗破土而出,道旁的野草丛中,也绽放出五颜六色的花朵。
大地,正在以最直观的方式,回应着这场迟到了十年的团圆。
林辰低头,怔怔地看着脚下那泊清泉,看着水中那些熟悉的炭灰——那是十年间,守护灶火不灭所留下的痕迹。
他忽然笑了,那笑容里带着释然与明悟:“原来,你们早就不需要我来守灶了……是我,该学会被人等着了。”
恰在此时,天边朝阳初升,万丈金光破开云层,洒满了整个南荒村庄。
晨光照亮了那座象征着一切的巨大灶台,在灶台之上,那双代表着他尊贵身份的青缎绣鞋旁,不知何时,已经多了一双洗得发白、针脚细密的旧布鞋。
两双鞋并排摆放,整整齐齐,一如游子归家。
南荒的第一个清晨,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