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寒意,让陈二狗浑身的血液都仿佛冻结了。
他僵硬地、一寸寸地转动脖颈,死死盯住地面。
那道被月光拉得细长的影子,竟真的像一条活过来的毒蛇,前端微微抬起,脱离了他脚踝的轮廓,仿佛在试探着什么。
陈二狗的瞳孔缩成了针尖!那不是试探!
只见他的影子,在他本人纹丝不动的情况下,竟自顾自地迈开了“脚步”。
它扛起一个由纯粹阴影构成的、虚幻的柴担,动作熟练得仿佛演练过千百遍。
然后,在陈二狗惊骇欲绝的目光中,那道影子就这么扛着担子,一步,一步,坚定地朝着南方——那条新生的古道方向走去!
“我的……我的影子!”陈二狗发出一声变了调的尖叫,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连滚带爬地追了上去。
然而,诡异的一幕发生了。
他每向前追一步,那影子便飘出数丈,速度远超常人。
无论他如何狂奔,那道孤独的、扛着柴担的黑影,始终与他保持着一段遥不可及的距离。
它沿着那条新生的青石路,走得越来越远,轮廓在月色下逐渐模糊,最终,仿佛投入了另一个无形怀抱,悄无声息地融入了前方一道同样在独行的、更加高大深邃的黑影之中。
陈二狗追到青石路的起点,气喘如牛,浑身被冷汗湿透。
他再也看不到自己的影子,前方只有空旷而寂静的荒原。
他失魂落魄地回到炉殿,一夜无眠。
第二天清晨,当他准备清理炉灰时,却愣在了原地。
只见炉殿的墙角处,整整齐齐地码放着一堆干燥至极的薪柴,分量不多不少,恰好是他昨夜扛在肩头的一担。
而在那柴堆之旁,一片边缘锋利的破碗残片,正静静地插在泥土里。
陈二狗伸出颤抖的手,抚摸着那些仿佛凭空出现的薪柴,泪水瞬间涌出眼眶。
他跪倒在地,朝着南方荒原的方向,重重磕了一个头。
“小石头大人……我不曾去,但……但它替我去送了。”
这份源自存在的召唤,早已不再局限于一人一地。
铃音学堂,地底深处的密室之内,气氛凝重得如同水银。
苏墨站在一座巨大的阵法中央,阵法的名字叫做“影织”。
它以九十九块磨得透亮的月光石为基,能捕捉并投影方圆百里之内,所有在月光下行走路人的阴影。
此刻,阵法被催动到了极致。
成千上万道深浅不一的阴影轨迹,如同一团杂乱的墨线,被月光石投影到半空中。
然而,当子时来临的那一刻,异变陡生!
所有杂乱的阴影,仿佛受到了无上意志的统帅,竟在刹那间自动分解、重组、汇聚!
万千道影子融为一体,在半空中构成了一个清晰无比的轮廓——
那人影赤着双足,一头利落的短发,身形算不上魁梧,左肩却有着极其细微的倾斜,仿佛常年挑着重物。
“调出档案!”苏墨的声音嘶哑,眼中布满了血丝与狂热。
属下立刻取出一枚留影玉简,投射出十年前,小石头尚未自断舌筋时,唯一留下的一段行走影像。
两道身影,一道是过去的真实影像,一道是此刻万影汇聚的轮廓,在空中缓缓重叠。
“吻合了……吻合度,九成七分!”一名机关术士失声惊呼。
但这还不是最可怕的。
苏墨指着那道由万民之影构成的轮廓,低吼道:“看它的脚下!”
众人定睛看去,无不头皮发麻。
只见那道影子的轮廓,每一天,都会朝着南方,极其缓慢地延伸出数尺距离。
而这个速度,经过精密计算,竟与南荒那条“活路”自我生长的速度,分毫不差!
苏墨缓缓闭上双眼,感受着阵法中传来的、那股源自无数生灵潜意识的磅礴意念,他整个人都在微微颤抖。
“我明白了……”他低声呢喃,与其说是在对下属解释,不如说是在向某种伟大的法则臣服,“不是小石头一个人的影子在走。是这片大地上,所有在黑夜中行走的人,他们的影子,都在无意识地追随。万民之影,皆愿为他代步!”
与此同时,南荒边界。
周逸尘一袭黑衣,亲自赶到了那条新生古道的起点。
他本意是想在此地,立下一块纪念小石头的“无名碑”,以承载归者们的敬意。
可当他抵达时,却被眼前的景象彻底震撼。
根本不需要他下令,也无需任何工匠。
只见那片荒原之上,早已被无数深浅不一的脚印,自然而然地踩出了一个巨大的圆形祭坛轮廓。
从天元大陆四面八方,无数归者及其后裔,正自发地向此地汇聚。
他们无需号召,无需言语,只是默默地走上前,从随身携带的布包里,小心翼翼地捧出一撮沾染着家乡气息的泥土,轻轻洒在祭坛的土地上。
一捧,又一捧。
尘归尘,土归土。
一圈,又一圈。
来自五湖四海的土壤,一层层地将那座天然的祭坛垒得越来越高。
当最后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归者,颤抖着将怀中最后一捧北境的黑土洒落在祭坛顶端时,奇迹发生了。
就在那万千家乡土汇聚的祭坛正中央,一株通体翠绿的嫩芽,竟猛地破土而出!
它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生长、舒展,最终开出了一朵倔强而朴素的小花。
——正是百草园中的“同心苗”!
而就在同心苗彻底绽放的刹那,在场所有百姓,无论修士还是凡人,都感觉自己的耳畔,不约而同地响起了一声微不可闻、却又清晰无比的回应。
“嗯。”
那声音极轻,却仿佛穿越了时空,直接在每个人的灵魂深处响起。
正是小石头失语后,在与人交流时,用笔在纸上写下的、最多的那一个字。
周逸尘怔立当场,眼中最后的一丝疑惑也化为了然与敬畏。
他知道,这块碑,已经不再需要他来立了。
而江羽裳的发现,则将这种共鸣,推向了生命最原始的起点。
她正在为一名即将临盆的孕妇,施展她独创的“胞宫节律疗法”。
当她将蕴含着小石头吐纳节律的真气,缓缓渡入孕妇腹中时,用于观察胎儿动态的水镜法术上,出现了让她毕生难忘的一幕。
那尚未出世的胎儿,竟在羊水的包裹中,缓缓舒展肢体,四肢与躯干的舒张、收缩,竟在水镜的投影下,勾勒出一个清晰无比的人形剪影。
那剪影的姿态,与小石头静坐吐纳时的姿势,完全相同!
江羽裳如遭雷击!
她立刻调取了百草园近三百例产检记录,疯狂地进行比对分析。
一个惊人的结论浮现在她面前:这种现象,并非孤例!
它只出现在那些父母双方或其中一方,曾经亲身走过那条新生归途的孕妇身上!
“我懂了……这是……胎记忆共振!”
江羽裳握着笔的手剧烈颤抖,在她那本即将传世的医典《百草录》新注的扉页上,用尽全身力气写下了一行字:
“他们未曾相见,却已在血脉深处,学会了如何成为他的影子。”
陈二狗的薪柴,苏墨的影阵,周逸尘的土坛,江羽裳的胎影……这一切,都只是山雨欲来的前奏。
终于,在某个特定的凌晨,当第一缕熹微晨光尚未刺破天际之时,真正的神迹,降临了。
从极北深渊,到东海之滨,从西域佛国,到南荒尽头,整片天元大陆,所有沐浴在最后月光下的生灵,他们的影子,在这一刻,仿佛挣脱了肉身的束缚,齐齐从地上“站”了起来!
千万道人影,自大陆的各个角落投射而出,升上高空。
它们在空中交织、汇聚,组成了一条横跨天际、浩瀚无垠的黑色长河!
长河中的每一道影子,都背负着虚幻的行囊,迈着整齐划一的脚步,向着南方前行。
那脚步的节奏,与小石头千万年如一日的呼吸,完全同步!
而在现实世界,东海之畔的礁石上,小石头本人依旧静静盘坐,双目紧闭,未曾移动分毫。
他还没动,但他的影子,已然带着天下万民的影子,上路了。
当第一缕真正的阳光从地平线喷薄而出,照亮大地。
那条横贯天际的黑色影河,仿佛遇到了克星,骤然发出一声无声的咆哮,齐刷刷地沉入地下,消失无踪。
紧接着,南荒之上,那条新生的古道,从起点到尽头,数千里青石,竟在同一时刻,“轰”的一声,尽数燃起了熊熊的苍青色火焰!
火光冲天,却不伤周遭草木分毫。
那烈焰沿着一条无形的轨迹,以无可阻挡之势,烧向了遥远的北方——那火走之路,正是方才影河所向!
大火足足燃烧了一天一夜,才缓缓熄灭。
曾经坚固的青石古道,化为了一地死寂的灰烬。
陈二狗拿着扫帚,默默地清扫着那些尚有余温的残灰。
然而,就在他扫过一片灰堆时,他的动作猛地一僵。
一阵微风吹过,卷起些许尘埃,可他脚下的那片灰烬,却非但没有被吹散,反而……反而像有了生命一般,透出一丝极不寻常的、向内聚拢的蠕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