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天文馆的穹顶是倒扣的星河,人造的星光流淌下来,带着一种疏离的温柔。
七岁的我站在人群边缘,努力踮起脚尖,才能勉强越过前面同学的肩膀,看清那缓慢旋转的、瑰丽神秘的星云投影。
光点落在我的睫毛上,痒痒的,像落了一只发光的蝶。
宇宙真大啊,大得让人心慌,又让人忍不住想靠近一点,再靠近一点。
黄子弘凡喂!沈淼!快看这儿!
那声音像一颗小石子,突兀地砸碎了我沉浸的静谧。
我循声望去,心跳莫名漏了一拍。黄子弘凡——家属院里那个总是跑得最快、笑得最响、闯祸最多的男孩,此刻正站在巨大的月球模型前,整个人被模拟的冷白光笼罩。
他穿着印着卡通火箭的短袖,脸颊因为兴奋红得像熟透的苹果,眼睛亮得惊人,几乎要盖过头顶的星辰。
他用力拍打着模型粗糙的表面,发出沉闷的声响,然后像一阵裹挟着阳光的风,猛冲到我面前,带着奔跑后热烘烘的气息扑面而来。
黄子弘凡看!像不像真的!
他喘着气,胸膛剧烈起伏,汗珠挂在鼻尖。
不等我回答,那双亮得灼人的眼睛紧紧盯着我,带着一种孩子气的、不容置疑的笃定
黄子弘凡以后
他宣布
黄子弘凡我要当月亮!
我微微张着嘴,完全跟不上他跳跃的思维。
月亮?那么遥远,那么冰冷。
他却像是要把它摘下来揣进口袋。
还没等我理清思绪,他已经低下头,在他那个印着傻气宇航员、总是鼓鼓囊囊的口袋里一阵摸索。
然后,一颗裹着透明糖纸的硬糖被不由分说地塞进我的手心。
黄子弘凡给!
他的动作带着点粗鲁的热切。
糖纸的棱角硌着我的掌心,上面还残留着他指尖的温度,暖暖的。
它在穹顶变幻的星云下,折射出细碎迷离的光,像揉碎了的星河一角。
黄子弘凡你嘛
他咧开嘴笑了,露出换牙期缺了两颗门牙的豁口,那笑容却比任何星光都要灿烂,带着一种莫名的感染力。
黄子弘凡你就当大海!
大海?我低头看着手心里那颗小小的、坚硬的橘子糖,又抬头看看他亮得惊人的眼睛。
月亮和大海?它们有什么关系?我不懂。
但他眼底的光芒,像有魔力,让我下意识地、懵懂地点了点头。
舌尖仿佛已经尝到了橘子味的清甜,丝丝缕缕地弥漫开,带着一种奇异的晕眩感。
头顶缓缓流淌的人造银河仿佛真的失去了重量,带着橘子味的清甜,温柔地倾泻下来,将我小小的、安静的世界彻底淹没。
那一刻,他的笑容,成了我宇宙里最耀眼的光源。
“啾啾——啾啾——”
夏日清晨的鸟鸣,是我最准时的闹钟。
揉着惺忪的睡眼,我总会习惯性地撩开窗帘一角。
晨曦微光里,楼下那棵枝繁叶茂的老槐树下,那个身影总是准时出现。
黄子弘凡背着他那个永远塞得歪歪扭扭、拉链都快要崩开的书包,一手叉着腰,另一只手高高举起,用力地、带着点夸张的得意朝我这边挥舞。
脸上是那种“看!我又比你早!”的灿烂笑容。
睡意被那笑容驱散,嘴角不由自主地弯了起来。
新的一天,似乎因为他站在树下,就有了一个明亮的开始。
校园的时光像一首平缓的歌谣。
然而,安静有时会引来不必要的麻烦。
小学五年级的某天放学,夕阳将影子拉得很长。
几个高年级的男生嬉笑着围了上来,带着一种令人不适的探究目光。
其中一个伸手,轻佻地去拽我书包上挂着的小布偶——那是我妈妈熬夜亲手缝的,一只憨态可掬的小熊。
“哟,还挂个娃娃,真幼稚!”
“给我玩玩呗?”
我的心猛地缩紧,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
我紧紧攥着书包带子,指节发白,低着头,恨不得把自己缩进地缝里。
恐惧像藤蔓缠绕上来,勒得我无法呼吸。
“喂!干嘛呢!”
一声带着少年变声期特有沙哑的呵斥,如同惊雷在我耳边炸响。
几乎是同时,一个身影像炮弹般冲了过来,毫不犹豫地挡在我身前,用他并不宽阔的背脊,隔开了那些不怀好意的目光,是黄子。
他瘦削的肩膀绷得紧紧的,像一张拉满的弓。
混乱在瞬间爆发。
推搡,叫骂。
我吓得闭上眼,只听到衣料摩擦和拳头挥动带起的风声。
混乱中,一声闷哼传来。
等我鼓起勇气睁开眼,只见黄子脸颊上多了一道细长的血痕,正渗着血珠,在他白皙的皮肤上显得格外刺眼。
那几个男生骂骂咧咧地退开了。
世界安静下来。
黄子转过头,对着惊魂未定的我,努力想扯出一个笑容。
他吸着气,龇牙咧嘴地说:
黄子弘凡没事没事,就蹭破点皮!嘶……一点都不疼!真的!
可他那倒吸冷气的嘶声和微微抽搐的嘴角,像针一样扎在我心上。
一种从未有过的、酸涩又温热的东西,在我小小的胸腔里横冲直撞,胀得发疼。
我默默掏出妈妈给我备用的干净手帕,踮起脚尖,小心翼翼地、近乎虔诚地去擦拭那道渗血的伤痕。
指尖触到他温热的皮肤,感受到他因为疼痛而轻微的颤抖。
那一刻,挡在我身前的这个身影,在我模糊的泪眼中,变得无比高大。
午后的阳光慵懒地穿过教室的玻璃窗,在课桌上投下斜斜的、温暖的光斑。
靠窗的位置是我的最爱。
我喜欢捧着一本书,沉浸在文字的世界里,让喧嚣暂时远离。
黄子就坐在我旁边。
他很少打扰我,只是安静地做着自己的事情。
有时是埋头专注地拼装一架小小的航模,细小的螺丝刀在他灵活的手指间转动,发出轻微的咔哒声;有时是嘴里含混不清地哼着不成调的曲子,声音压得低低的,像一阵温柔的风,拂过耳畔。
只有偶尔,当他成功拼装上一个复杂的部件,或是哼到自己特别喜欢的旋律时,会忍不住抬起头,飞快地、偷偷地瞥一眼我沉静的侧脸,然后嘴角会偷偷上扬,形成一个只有他自己知道的弧度,又迅速低下头去,仿佛完成了一个隐秘而愉快的仪式。
窗外的银杏树在风中轻摇,金灿灿的叶子打着旋儿飘落,偶尔有一两片会落在窗台上,像一枚枚小小的、金色的书签,悄悄夹进这段无声流淌的、带着阳光和少年哼唱声的时光里。
暮色四合,回家的路总有一段必经的小巷。
没有路灯,黑暗如同浓稠的墨汁,在踏入巷口的瞬间就兜头泼下,瞬间吞噬了所有的轮廓和色彩。
我的脚步总会不由自主地迟疑、变慢,心一点点提起来,那些关于黑暗的、本能的恐惧开始无声地蔓延,仿佛阴影里随时会伸出无形的触手。
每当这时,一只温热的手总会悄无声息地伸过来,准确无误地、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握住我微凉的手指。
没有言语,没有询问。
只有掌心传递过来的、干燥而温暖的触感,以及一种沉甸甸的、让人安心的力量。
黑暗中,我能感觉到他微微侧过头,似乎在确认我的状态。
然后,那只握着我的手会收得更紧一些,稳稳地牵着我,一步一步,穿越那片令人心慌的、无边无际的墨色。
他手心的温度,像一个小小的火种,驱散了所有对黑暗的想象和恐惧。
巷子很短,却又很长。
长到足够让我记住每一次他掌心的暖意和黑暗中他模糊却坚定的轮廓。
时光无声流淌,像一条平静的河,却在不知不觉中改变了河床的样貌。
我们像抽条的柳枝,褪去了孩童的稚气。
黄子弘凡像一株被阳光偏爱的白杨,迅速地挺拔、舒展。
他的笑容依旧灿烂,却多了几分少年人的明朗和飞扬,带着阳光碎金般的光芒,轻易就能吸引许多追随的目光。
一种微妙的气息开始在教室里浮动,像春日里若有似无的花粉。
课桌的抽屉,不再仅仅是课本和文具的领地。
开始时不时地出现折叠得异常精巧的信笺,信封上有时画着可爱的小花,有时贴着闪亮的贴纸,散发着淡淡的、属于女孩子的馨香。
有一次,我正低头整理上节课的笔记,眼角的余光清晰地捕捉到隔壁班那个总是扎着高高马尾、笑容像夏日向日葵般明艳的女生,脸颊绯红,像一只受惊的小鹿,飞快地将一个粉蓝色的信封塞进黄子手中,然后转身就跑开了,留下一阵淡淡的香风。
黄子捏着那封信,表情有瞬间的愕然,随即浮现出一种少年人面对这种突如其来的“盛情”时特有的无措和尴尬,耳根似乎也染上了一抹可疑的红。
我的心猛地一沉,像被一颗冰冷的、沉重的石子狠狠击中,迅速坠入不见底的寒潭。
一股从未有过的、混杂着强烈酸涩和窒息感的陌生情绪,像无数冰冷的藤蔓,瞬间缠绕上我的心脏,密密匝匝,勒得我几乎喘不过气。
我几乎是立刻、用力地扭过头,视线死死钉在摊开的物理课本上,那些原本清晰的公式和符号瞬间变得模糊一片,扭曲变形。
窗外的蝉鸣突然变得异常尖锐刺耳,白花花的阳光透过玻璃照在课桌上,晃得人眼睛发疼。
指尖冰凉,下意识地,我伸手,轻轻捏住了夹在课本扉页里的那片早已干透、却依旧脉络清晰如画的金色银杏叶——那是去年深秋,我和黄子一起在校园那棵最古老、最茂盛的银杏树下捡的落叶。
他蹲在地上,挑挑拣拣了很久,才选出这片最大、最完整的递给我,笑着说
黄子弘凡喏,夹在书里,能存住秋天。
此刻,这小小的、脆弱的叶片硌着我的指尖,带来一丝微弱得可怜的、属于过去的、带着阳光和笑声的慰藉。
那粉蓝色的信封,像一根刺,扎在了我刚刚察觉却不敢深究的心事上。
...
成长像一辆没有预告的列车,呼啸着带来了离别的站台。
高二那年的暑假刚过,空气里还残留着夏末的燥热,一场毫无预兆的骤雨就浇了下来。
父亲接到了外省长期工作的调令,搬家决定得仓促而决绝。
没有预想中的告别仪式,没有好好说再见的机会。
离开前的那个傍晚,夕阳将家属院的红砖墙染成一种悲壮的橘红色。
我站在楼下,看着工人们把一件件承载着童年和少年记忆的家具搬上巨大的卡车。
尘土在斜阳的光柱里飞扬,空气里弥漫着一种空荡荡的、令人心慌的剥离感。
熟悉的一切都在被连根拔起。
脚步声由远及近,带着奔跑后的喘息。
黄子出现在我面前,额头上沁着细密的汗珠,刘海湿漉漉地贴在额角。
他跑得很急,胸口剧烈起伏着,看着眼前搬家的场景,眼神里有一闪而过的茫然和……受伤?
他没有像往常一样咋咋呼呼地喊我,也没有问为什么。
只是沉默地、带着一种笨拙的固执,将一个用深蓝色丝绒小布袋仔细装好的东西,不由分说地塞进我手里。
黄子弘凡给!
他只吐出一个字,声音有点闷,眼神飘忽着,不敢看我的眼睛,只是盯着我脚下被夕阳拉长的影子。
布袋很轻,带着他奔跑后的体温,暖暖的。
我下意识地握紧,指腹清晰地感觉到里面硬物的轮廓,冰凉中又透着一丝奇异的暖意。
喉咙像被一团滚烫的棉花死死堵住,所有想说的话都哽在那里。
我只能用力地、再用力地点点头,生怕一开口,那汹涌的酸楚就会决堤。
车子发动了,引擎发出低沉的轰鸣。
家属院熟悉的红砖墙、那棵刻着我们无数身高印记的老槐树、那些奔跑追逐过的角落……
还有那个站在路灯光晕边缘、被夕阳拉得孤单而沉默的少年身影……都在缓缓倒退,加速,最终彻底消失在视野的尽头,也仿佛从我的世界里被硬生生剜去了一块。
车子驶上陌生的公路,窗外的风景飞速掠过。
我低下头,颤抖着,小心翼翼地打开那个深蓝色的丝绒布袋。
里面是一条细细的银链,在昏暗的车厢里流转着温润的光泽。
坠子是一枚小巧精致的银杏叶,叶片纤薄,脉络清晰得如同精雕细琢,边缘光滑圆润。
我紧紧攥住这枚冰冷的银杏叶吊坠,金属的凉意紧贴着手心,却仿佛成了此刻唯一能抓住的、与过往有关的温度,像一根救命稻草,勉强压下了眼底汹涌澎湃、几乎要夺眶而出的酸胀热流。
那片小小的银色银杏叶,从此贴在了我的心口。
陌生的城市,陌生的口音,陌生的校园。
一切都带着冰冷的疏离感,像一层厚厚的玻璃,将我隔绝在外。
课业的压力陡然增大,新环境融入的艰难,同学们探究的目光,还有心底那个被硬生生挖走一块后留下的、无法填补的巨大空洞……所有的一切都像沉重的石块,一层层压在我的心头,沉甸甸地,几乎让人直不起腰。
第一次月考的成绩单发下来,那鲜红刺目的分数像一道狰狞的伤口,赫然出现在眼前,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深夜,万籁俱寂。
租住的房间里一片漆黑,只有窗外陌生的城市灯火在远处无声地流淌,像无数冷漠的眼睛。
我蜷缩在冰冷的被子里,像一只受了重伤后躲进洞穴深处独自舔舐伤口的小兽。
白天强撑的平静和伪装彻底碎裂,委屈、挫败、对陌生环境的恐惧、以及对那个熟悉身影铺天盖地的想念,如同冰冷汹涌的潮水,瞬间将我彻底淹没。
理智的堤坝崩塌了。
几乎是凭着本能,我在黑暗中摸索到枕边的手机,指尖因为寒冷和巨大的情绪波动而剧烈地颤抖着,凭着记忆深处早已烂熟于心的肌肉感觉,按下了那个许久未曾拨通、却从未忘记的号码。
听筒里传来漫长而单调的等待音。
“嘟……嘟……嘟……” 每一声都像重锤,狠狠敲打在我紧绷到极致的神经上,时间被无限拉长,每一秒都是煎熬。
他会接吗?这么晚了……他会不会已经睡了?他会不会……忘了我?就在绝望几乎要将我吞噬时——
“喂?” 电话被接起的瞬间,黄子熟悉的声音带着浓重的睡意和一丝被打扰的沙哑传来。
这声音,像一根从天而降的结实绳索,瞬间勒住了我下坠的身体,将我濒临溺毙的意识从冰冷的深海里猛地拉回了一丝清明。
积压了太久太久的情绪,如同找到了唯一的出口,再也无法控制。
我张了张嘴,刚发出一个破碎不成调的音节,滚烫的泪水便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哽咽死死堵住了所有的话语,只剩下压抑不住的、破碎的抽泣声。
电话那头陷入了短暂的沉默,只有细微的电流声滋滋作响,像在丈量着我们之间遥远的距离。
几秒钟后,他带着浓重鼻音、却异常清晰的声音穿透了冰冷的电波,带着一种神奇的、能安抚人心的力量,稳稳地传来
黄子弘凡考砸了算什么?
他的语气轻松得不可思议,仿佛在谈论明天早餐吃什么。
黄子弘凡下次!下次我教你,包过!我黄老师出马,一个顶俩!保证让你门门优秀!
那夸张的自信和特有的、带着点莽撞又无比温暖的语调,透过遥远的距离传来,像一股暖流,瞬间冲开了我冻结的血液。
我紧紧握着手机,像抓住茫茫大海中唯一的浮木,泪水更加汹涌地滚落,浸湿了鬓角和枕巾。
但那冰冷刺骨的绝望和孤独,却在这熟悉的声音和语调里,不可思议地、一点点被驱散了。
我甚至能清晰地想象出他此刻的样子:一定是盘腿坐在床上,睡眼惺忪,头发乱糟糟的,一只手揉着眼睛,另一只手抓着手机,脸上却努力摆出一副“天塌下来有哥顶着”的豪迈表情。
窗外的月光清冷地洒在我书桌上,照亮了摊开的、布满红叉的试卷,也照亮了那枚静静躺在笔记本扉页上的银杏叶项链。
银质的叶脉在清辉下反射着微弱的、却无比坚定的光芒,像他此刻的声音一样,成了这冰冷深夜里唯一的锚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