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能爱上上海，因为我心里已经有个北平。——老舍
北平又逢秋日。
霍连修站在后窗，望着屋后几竿湘妃竹，那是大婚后林昭亲手植下的，如今斑驳泪痕早被岁月漂成灰白，在夕阳的掩映下隐约有了颓意。
一阵寒风拂过，半枯的竹叶沙沙作响，他咳嗽几声，下唇微颤。
林瑾过来把窗户关好，说“夫君，大夫早说过你身体不能受寒。”
霍连修眉头微蹙，答：“多谢。”
管家跨过门槛急急来报，说是前厅有上海来的客人，管家面色不对，欲言又止。
霍连修携了林瑾来到前厅，入门时却看到一个意想不到的背影。
那人着一袭藏青色旗袍，背对着门口仰头去看厅上书着“积善之家必有余庆”的牌匾，逆光勾勒出半边脸颊轮廓。
“惜惜！”
林昭闻声转过了身。
那是霍连修魂牵梦萦的面庞，却有一西装男子从暗处踱步上前揽住林昭的腰，指尖还夹着半支烟。
霍连修顿在原地。
“二姐？”林瑾已梳起夫人样式的发，面上的惊讶并不比霍连修少。
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
时间最是残忍，如今的林昭才发现记忆里的霍连修有多模糊，让她这一刻不敢上前相认。
又或者是不知道该以什么身份相认，她不再是那个能在他怀里撒娇的年幼女孩，也不是他明媒正娶的妻子，毕竟在林昭在霍家已死，宗祠里说不好还供着亡妻的牌位。
"霍先生不请客人落座？"茅载漫不经心的开口。林昭脊背绷得笔直，面上难说是什么表情。
"霍某眼拙，不知这位先生是？"
"茅载。"茅载皮鞋碾灭烟蒂，手指抚过林昭后颈，勾起一丝笑，"林昭的...新茶盏。"他故意用了纳妾的隐语，目光又扫过林瑾，继续笑道："北平水土养人，连陪嫁的庶女都水灵。"
霍连修嘴唇紧抿，半晌才开口：“茅先生说笑了。”
林昭心里很想逃开，逃开她曾经视作家园的霍家大宅，逃开这两个男人的针锋相对。
“连…霍先生，”林昭斟酌着开口去叫，“你既已另娶，我想取回我娘留给我的嫁妆，死人的东西霍家想来也不惜得要。”
这句话太狠，狠的林昭垂下眼睛，不忍心去看霍连修眼睛里难以置信的心痛。
茅载有些满意，用手指摩挲她腰侧。
“霍先生，拙荆总念着北平的秋，我不想下次带她来是为了…扫墓。”
拿着枪的士兵在霍家的院子里整齐列队，霍连修咽下喉头腥意，滞涩的点了点头。
霍连修带了一行人去了曾经专为林昭建的院落，走在前面的单薄身躯似乎有乘风归去的架势。
院落的铜锁生了绿锈，林昭指尖抚过锁孔上模糊的"林"字纹样。
院落名唤长安居，一座竹楼静静矗立在夕阳余晖里，显然时常有人洒扫，地面干净整洁。
霍连修推开竹门，又是一阵咳嗽，咳得林昭有些心悸，茅载捏着她手腕的手倏然一紧。
掀开珠链来到内室，竹床依旧，妆台如新。
茅载浑不在意，皮鞋把地板踩的嘎吱作响，亲昵的揽过林昭说：“你原是喜欢这种风格？回了上海我们换套房子，扮作一样也可。”
霍连修伸手抚过妆台，还带着旧时婚戒的无名指指尖发颤，西洋镜上似乎还映出曾经清晨画眉梳发的闺阁雅趣，“嫁妆匣子在檀木箱里。”
茅载掀开檀木箱盖，十二层的苏作漆奁惊鸿照影。最上层躺着把断齿的犀角梳，梳脊上"宜其室家"的篆书被磨得发亮。
“真是痴情种。”茅载冷笑着拍手，“连亡妻的嫁妆匣都当佛龛供。”
霍连修恍若未闻，从妆台取出个缠枝莲纹函。一挥手羊皮纸信封雪片般散落，每封火漆上都印着"惜"字，有些被摩挲得起了毛边。
他看着林昭，眼中是化不开的情深愁海，如怨似诉，“惜惜，你不在的日子里，每月十五我都写信，却不知该往哪里寄去。”
“夫君…”林昭眼见就要扑到霍连修怀里。
林瑾面色尴尬，茅载把牙咬出声响，钳住林昭胳膊猛的把她拽回怀里。
霍连修剧烈咳嗽，猛的喷出一口鲜血，溅在信笺上，难以自持的跌坐在地上。林昭用了十成十的力气把高跟鞋鞋跟踏到茅载脚背，茅载疼的一不留神松了手，林昭终是扑在地上抱住了霍连修的脖子。
抱过后，她又捧住霍连修的脸细细端详，用手指擦过他唇角血迹，一时泣不成声。
“夫君…夫君，你怎么这么傻，何必这样对我，何必！”
霍连修抬起手为她拭泪，掌心贴在她颊侧，林昭握住他的手却发现他袖口内衬竟拼接着她旧衫的衣料，针脚细密有如当年合卺的同心结。
茅载掏出枪抵在霍连修太阳穴：“阿昭你别忘了此行目的，你是选霍宅几十口的人命还是选这病痨鬼的酸信？”
茅载的枪管泛着冷铁腥气，满室只余檐角下铁马撕扯北风的呜咽。
霍连修大笑。
“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霍连修攥住茅载的枪管往眉心又近半寸，抬眼看着茅载，眼里毫无惧意，“你凭什么拿我的命威胁惜惜！你凭什么威胁她，强迫她忤逆自己的意愿！”
茅载眼里寒光闪过：“你娶她时也未曾见过，说什么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还不是生凑硬配；凭什么你娶就是天作之合，我娶便是强抢胁迫！”
林昭有些脱力的坐在地上，叹出一口气，神思冷静下来，纷争里额发散下，轻轻开口：“茅载…”
茅载应了一声，挑起单侧眉，有点得意。
“走罢，让你手下清点我的嫁妆。”
茅载把枪别回枪套，弯腰把人从地上抱起，给副官了一个手势，大摇大摆的走出院落走入了渐渐暗下来的天幕，全然不管身后面如死灰的霍连修。
惜惜如晤：
湘妃竹今晨折了三竿，想是承不住这北地的秋声。我将断竹削成笔筒，恍惚是你初嫁时用桃枝刻茶则的模样。
茶则仍在案头，我盼着某日回屋又见你素手烹茶，相思苦楚不过是一场噩梦。
前夜忽梦运河闸口，你赤足立在第三棵槐树下，泪湿面颊，切切唤我寻你。
惊醒时月过中天，我披衣往槐树根处掘了半宿。
霜信早至，阶前白露凝作冰蕤，西厢那架你陪嫁的古琴自鸣，惊觉今日原是寒衣节。裁了件杭绸夹袄欲焚，却不知该往何方，你说过苏州不兴这北俗，只得悄悄往汇丰银行存了二十箱生丝，密码是你生日。
咳血已成顽疾，请了同仁堂的大夫，说我这病根是雪夜敞着怀寻你落下的。
其实我明了，真正的寒症是因你流离后晨昏被褥再没暖过。
随信附上香山的枫叶，若你归时，竹楼东窗下埋着坛竹叶青，我照旧方酿造，茱萸换成了当归，图这味药名听着吉利。
连修顿首
夜漏三刻 墨冻笔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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