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漆大门被门环叩响几下时,丁程鑫才抬手指。
阿桃小步跑过去,门轴吱呀声里,雪光涌进来,映得李知州玄色官服上的金线暗纹像活了般爬动——那金丝在雪色反照下微微颤动,仿佛蛰伏的蛇鳞正随呼吸起伏。冷风裹着碎雪扑进门槛,刮过脸颊如细针轻刺,檐角铁马叮当轻响,像是谁在远处拨动锈蚀的琴弦。
“丁先生。”李知州抱了抱拳,眉目含笑,声音温润如炉上煨着的茶,“顾家庄近日多事,李某特来问个安。”
丁程鑫垂眼,目光落在对方靴尖——新雪黏在黑缎靴面上,边缘已融成湿痕,靴底还沾着半片枯叶,分明刚从马车下来,连廊前踏雪的工夫都未留,偏说“顺道”。
他扯出半分笑:“劳烦大人挂心,顾家一切安好。”
“安好?”李知州目光掠过院角未及清理的血痕,砖缝里暗红结痂,在雪光下泛着铁锈般的光泽,“昨夜二房的人翻墙跑了,沈婆子在柴房发现具尸体,这些也算安好?”
丁程鑫脊背一僵,指尖无意识抚过袖口粗麻的织理,那是昨夜翻账时蹭上的库房旧布。
“李某与顾老夫人有旧。”李知州从随从手里接过锦盒,檀木扣发出清脆的“咔”声。他指尖轻叩盒面,“些微薄礼,权当压惊。若有难处……”声音压低,像蛇尾扫过枯叶,“李家在州府多少说得上话。”
丁程鑫接过锦盒,掌心触到那块温玉——凉得不似玉,倒像冬眠的蛇腹贴着皮肤,滑腻而阴沉,寒意顺着指骨往上爬。
送走李知州,林知远从偏厅闪出来,胡须被气得直颤,手中拂尘尾扫过门框,扬起一缕陈年灰:“你当真收他东西?李家十年前在梁国做盐商,梁国灭了才搬来大魏!”他压低声音,喉间滚着怒意,“我前日去粮行,看见李府管家和顾明远的旧仆在茶楼碰头!”
丁程鑫捏着锦盒的指节发白,玉的寒意已渗进血脉,像有冰针在骨缝里游走。
“程鑫哥!”阿桃从后院跑过来,发辫上沾着雪渣,脸颊冻得通红,呼出的白雾在冷空中一颤就散,“沈婆婆在库房外捡到东西!”
库房角落,沈婆子正用帕子包着封信,手直抖,冻僵的指节泛着青白。她声音发颤:“我扫落叶时,见信塞在砖缝里。字是二少爷的,送的人……”她喉结动了动,像咽下一口冷铁,“是方才李府那穿玄色短打的护卫。”
贺峻霖接过信,展开时飘下片碎玉——顾家二房的私印,断口锋利如咬痕。信纸粗糙,墨迹被雪水晕开一角,歪歪扭扭写着:“借李家之力,除旧主,夺家业,事成后分三成。”
“三成?”丁程鑫冷笑,嗓音像磨过冰面,“顾明远当李家是要饭的?”
贺峻霖指尖抚过信上的折痕,指腹能触到纸面细微的凸起,那是反复折叠留下的记忆。“他怕李家不信。”他抬眼,眸光冷冽,“这信是故意让我们发现的。”
丁程鑫猛地抬头。
窗外雪又大了,打在窗纸上沙沙响,像有人在耳边念咒,又似无数细足在爬行。寒风从窗缝钻入,吹得账册页角翻飞,发出枯叶般的脆响。
“他们要我们慌。”贺峻霖把信递给丁程鑫,呼吸在冷空气中凝成一线白烟,“慌了才会病急乱投医,才会信李家的‘好意’。”
丁程鑫捏着信角,突然笑了,唇角一挑,像刀锋出鞘。他转身翻出本旧账册,纸页泛黄,边角卷起,散发出陈年墨与霉味混合的气息。
“明日放话出去,说顾家绸缎庄的账对不上,老夫人急得吃不下饭。”
贺峻霖眼尾微挑,烛火在他眸中跳动:“引李知州来查账?”
“他要顾家产业,总得找个由头。”丁程鑫抽出支狼毫,笔杆沉实,毫尖微颤,“我们给他个由头。”
阿桃突然扯了扯贺峻霖的衣袖,指尖冰凉:“我下午去李府送点心,听见他们厨房婆子说……”她咽了口唾沫,喉头滚动,像吞下一口冷石,“李知州要以‘账目造假’逼老夫人交权,新主……说是顾明远的表弟。”
“表弟?”丁程鑫挑眉,眉心一道细纹如刀刻,“顾明远哪来的表弟?”
“假的。”贺峻霖轻声道,声音低得几乎融进风雪,“他们要的不是人,是名正言顺接手顾家的借口。”
丁程鑫把账册重重拍在桌上。
墨迹未干的数字在纸上晕开,像团化不开的血,边缘毛刺如伤口撕裂。狼毫笔尖滴落一滴墨,砸在“三百两”上,瞬间吞噬了“三”字,只剩模糊的黑团。
“阿桃,明日去米铺。”他转头,声音沉稳如压雪的屋檐,“就说丁某昨夜翻账翻到三更,把算盘都摔了。”
阿桃应了声,蹦跳着跑出门,雪地上留下串小脚印,像一串逃命的雀爪。
“你打算怎么做?”贺峻霖凑过来,呼吸扫过他耳尖,温热的气流让丁程鑫耳廓一缩,像被火苗舔过。
“雷太响。”丁程鑫抽出张新账纸,笔锋利落,墨线如刀裁,“要让他以为自己捡到宝,等他抓着‘证据’去州府,才发现……”他抬眼,眸光如刃,“那宝是块烫手山芋。”
贺峻霖突然握住他拿笔的手。
掌心的温度透过狼毫传过来,丁程鑫顿了顿,笔尖在纸上洇出朵小墨花,像一朵骤然绽放的黑梅。
“我陪你。”贺峻霖说,声音低而稳,像雪夜中不灭的灯,“从查二房贪墨,到现在……我陪你。”
丁程鑫望着他眼尾的红痣,那点朱砂在烛光下如将熄的炭火,喉结动了动,咽下千言万语。
窗外的雪不知何时停了,风卷着残雪打在窗棂上,像有人在敲鼓,一声声,催命般急。
“把沈婆婆那封信收好了。”他低头继续写账,笔尖划过纸面,沙沙声如蚕食桑叶,“说不定哪天要当呈堂证供。”
贺峻霖应了,转身去取檀木匣,脚步轻得像怕惊醒沉睡的阴谋。
账房里静得能听见狼毫划过纸的沙沙声,烛火将两人的影子投在墙上,纠缠如藤。
丁程鑫写着写着,突然停住,在账页最下方添了行小字:“山雨欲来,且看谁先湿鞋。”
墨迹未干,像一滴将坠未坠的血。
次日晌午,门房来报李知州差人送了本“合作账本”。
丁程鑫翻到第二页,墨色未干的数字突然刺得他眯起眼——这哪里是账本,分明是张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