账房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烛火在铜灯盏中微微跳动,投下摇曳的影子,像是被无形的手攥住喉咙,连呼吸都变得滞重。
灯火下,丁程鑫修长的手指捻开那张薄薄的宣纸,李知州那看似关切实则暗藏杀机的字迹,像一条毒蛇,盘踞在他眼底。
墨色在昏黄光线下泛着冷意,纸面微涩的触感从指尖传来,仿佛爬过一层蛇鳞。
账目若乱,顾家不保。程鑫贤侄,可愿另择明主?
好一个另择明主。
丁程鑫的唇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那笑意未达眼底,反倒让昏黄的烛光都寒了三分。
他听见自己指节轻响,像冰裂前夜的寂静。
他没有丝毫犹豫,指尖发力,便将那张足以决定顾家命运的字条揉成一团,动作利落得像是捻灭一只不知死活的飞蛾——纸团在掌心发出细微的“沙沙”声,边缘刺着皮肤,带着一种近乎快意的痛感。
然而,就在纸团即将被他弃入火盆的前一瞬,他的动作却顿住了。
他缓缓摊开手掌,将满是褶皱的字条重新铺平在桌案上,取来一张新的宣纸覆于其上,用指甲细细地刮过。
指甲与纸面摩擦,发出极轻的“簌簌”声,像夜虫啃噬枯叶。
墨迹透过薄薄的纸背,留下一个模糊却依旧能辨认轮廓的拓印,那字迹的每一笔转折,都像刻进他心里。
做完这一切,他才将那罪证的纸团扔进火盆,看着它在火焰中卷曲、焦黑,最终化为一捧无声的灰烬。
火光映在他瞳孔深处,一闪即灭,如同希望,也如同杀机。
“丁先生。”
一个低沉的声音自身后响起,林知远不知何时已经悄无声息地站在了他身后,神情是他惯有的沉稳,但眉宇间却锁着一丝挥之不去的凝重。
他的脚步没有声音,衣料摩擦的微响却像风掠过枯草。
“李家的人,已经进驻粮行外围了。”林知远的声音压得极低,仿佛怕惊动了墙外的鬼魅,“名义上,是知州大人体恤顾家账目繁杂,派人来‘协助查账’。但他们个个都带着佩刀,刀鞘与石板轻碰,发出冷硬的金属声,说是协助,我看,更像是监视。”
丁程鑫没有回头,目光依旧落在火盆里那点最后的余烬上,声音平静无波:“监视,而后便是取而代之。”
林知远点头,补充道:“他们卡住了所有进出粮行的要道,说是为了防止有人销毁账目。现在,我们就像是被困在笼子里的鸟。”
“笼子里的鸟,未必不会啄人。”丁程鑫终于转过身,眼中是一片深不见底的寒潭,烛光在他眸中碎成冰粒,“他们想要账本,我们就给他们一本‘好看’的账本。”
与此同时,城南的驿馆内,贺峻霖正低眉顺眼地跟在阿桃身后。
他今日换了一身半旧的青布衫,布料粗糙地蹭着皮肤,手中提着一个食盒,竹编的提手微微扎手。
他脸上带着几分少年人特有的怯懦和好奇,活脱脱一个刚进府不久、没见过世面的小厮。
“姐姐,这驿馆可真大啊。”他小声对引路的李府仆妇说,声音里带着恰到好处的讨好,喉间微微发紧,仿佛真被这高墙深院震慑住,“李大人真是好大的官威,我们家老爷都比不上呢。”
那仆妇听了这话,脸上露出几分得意,嘴上却谦虚道:“哪里哪里,我们大人也是奉公办事。倒是你们顾家的二少爷,与我们大人私交甚好。”
贺峻霖的眼睛亮了亮,像是听到了什么秘闻一般,凑得更近了些,声音压得更低:“真的吗?我怎么没听府里的人说起过。李大人和我家二少爷,常有书信往来吗?”
这问题问得既天真又直接,完全符合他此刻的人设。
那仆妇被他恭维得心花怒放,一时不察,便漏了口风:“可不是嘛!前日里,你们顾二少爷才刚遣人送来一封密信,说是……还嘱咐我们家大人,务必小心行事呢。”
账目上的事。
这五个字像针一样扎进贺峻霖心里,他耳中嗡地一响,心跳却骤然放缓,如同猎豹伏草。
他面上却依旧维持着那副憨傻的模样,连连点头,仿佛只是在听一桩闲谈。
在与那仆妇擦身而过,接过她递来的一卷记录采买的账册时,他的指尖微不可查地一动,一枚比绣花针还要细上几分的特制钢针,便悄无声息地滑入账册的夹层之中。
钢针冰凉,触感如毒蛇之吻,随即隐没不见。
那钢针上淬了特殊的药水,只要持有人在一定范围内活动,他袖中藏着的另一件特制磁石便会有所感应。
做完这一切,他恭敬地告退,转身的瞬间,眼中的怯懦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冰冷的沉静。
夜风拂过耳际,他听见远处更鼓声沉沉,像命运的倒计时。
夜色渐深,丁程鑫刚从前堂回到账房,一道黑影便从后巷的墙角闪出,拦住了他的去路。
是沈婆子。
她是顾家的老人,平日里负责采买,眼线遍布市井,最是机警。
此刻,她一张老脸上满是焦急与惶恐,声音都有些发颤,带着市井妇人特有的沙哑:“丁先生,不好了!”
“慢点说,沈妈妈。”丁程鑫扶住她,声音沉稳,带着安抚人心的力量,掌心传来的温度却让沈婆子止住了颤抖。
沈婆子喘了口气,急急道:“今晚我路过粮仓后墙,瞧见几个鬼鬼祟祟的影子,像是李府的人!我躲在暗处,听不清他们说什么,但借着月光,我瞧见他们手里拿着一张图,那图纸的样式……像是……像是咱们顾家的地契!”
地契!
丁程鑫的瞳孔骤然一缩,一道寒光自眼底一闪而过。
他指尖一冷,仿佛触到了冬夜的铁栏。
他瞬间明白了李知州的全盘计划。
查账是假,搅乱顾家的生意,逼顾家交出经营权,最后,再用那不知真假的“密信”作为要挟,吞掉顾家赖以生存的根基——那些良田沃土!
“我明白了。”丁程鑫的声音冷得像冰,连呼出的气息都凝成白雾,“他们要的,从来不只是账,更是这片地。”
他当即立断,对沈婆子低声吩咐:“沈妈妈,你立刻去联络信得过的几位顾家老仆,今夜就将粮仓所有暗门,用条石从内封死,一只苍蝇都不能放进去!另外,告诉林知远,让他把我之前备好的那几本‘料’,混进真正的账册里去。”
一个“账目陷阱”,已然悄然布下。
第二天午后,李知州的请柬便送到了丁程鑫的案头。
知州府的书房里,檀香袅袅,香气浓得几乎压住呼吸,熏得人头脑发沉。
李知州端坐于太师椅上,手中把玩着一对温润的玉球,指尖摩挲玉石的触感清脆而冰冷,脸上挂着和煦的笑容,仿佛一位慈祥的长辈。
“程鑫啊,”他慢悠悠地开口,目光却如鹰隼般锐利,声音在檀香中缓缓流淌,“近来听闻,顾家的账目似乎有些混乱。老夫也知道,你年轻有为,但毕竟经验尚浅。不如这样,听闻顾家账房之中,藏有一本历代家主亲传的‘密账’,不如取来,让老夫与你共观一番,也好帮你查漏补缺,免得被人钻了空子。”
来了。
丁程鑫心中冷笑,面上却是一派恭敬。
他从袖中取出一本册子,双手奉上,这正是他昨夜让贺峻霖连夜赶制的“假密账”。
册页微黄,边缘有刻意做旧的油渍,指尖抚过,能感受到墨迹的微微凸起。
“大人明鉴。”丁程鑫不卑不亢地说道,“这确是顾家的账本,不过并非什么密账,只是一些陈年旧账罢了。”
他一边说,一边状似无意地将账本翻至其中一页,指着上面一处字迹,轻声问道:“大人宦海多年,见多识广,不知可识得这字迹?”
李知州闻言,下意识地凑近了些。
那页记录的是一笔粮食采买的旧账,数目不大,但上面的字迹,龙飞凤舞,带着一股子急于求成的浮躁。
墨色浓淡不一,笔锋凌厉,仿佛书写者心神不宁。
他眉头微皱,一时竟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丁程鑫的声音再次响起,如同暮鼓晨钟,清晰地敲在李知州心上:“这正是顾二少爷的亲笔。前些时日,二少爷说要学习账目,便拿了这本旧账去练手。大人若是对这账目有疑,不如……先寻顾二少爷来当面对质一番,岂不更加清楚明白?”
李知州的脸色,在那一瞬间变得极其难看。
他喉结微动,玉球在掌中发出一声轻响,像是骨头断裂的预兆。
他怎么也想不到,丁程鑫非但没有惊慌失措,反而直接将了自己一军!
他若是承认认识这字迹,便等于承认了自己与顾二少爷私下有染;若说不认识,那这本“密账”的真伪便无从谈起。
“呵呵……原来是二少爷的墨宝,倒是老夫眼拙了。”李知州的面皮抽动了一下,迅速用一声干笑掩饰了过去,“既然是旧账,那便不劳烦了。”
丁程鑫收回账本,躬身行礼,转身退出了书房。
夜,再次深了。
账房内,灯火如豆。
烛芯“噼啪”一响,溅出一点火星,像暗夜中睁开的眼睛。
贺峻霖正在灯下,小心翼翼地为那本“假密账”添上几笔新的“陈年污渍”,毛笔尖蘸着特制药水,轻轻一划,墨迹便如岁月侵蚀般晕开,指尖传来微微的黏腻感。
丁程鑫站在窗前,负手而立,窗外的夜色浓稠如墨,仿佛随时都会有风雨袭来。
风从窗缝钻入,带着凉意,拂过他后颈,像一只无形的手。
他没有看贺峻霖,却忽然低声问了一句:“你家中尚有老母,并无任何把柄在我手中,为何愿意冒这个险,陪我走这步钢丝?”
贺峻霖放下手中的毛笔,抬起头,烛光映在他清秀的脸上,渡上了一层温暖的光晕。
他看着丁程鑫挺拔的背影,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
“因为,”他顿了顿,唇边泛起一抹温柔的笑意,“你不愿孤军奋战,我也……不愿你独自面对风雨。”
窗外,风声渐起,吹得窗棂微微作响,木头在寒夜里发出细微的呻吟。
而账房内的这豆灯火,却始终未熄,像是在这无边暗夜中点亮的一点微光,静静地照亮着彼此的心间。
丁程鑫沉默了良久,没有再说话。
他缓缓转过身,重新坐回桌案前,将那本刚刚从狼口中夺回的“假密账”摊开。
他的目光,在那本册子与袖中悄然拓下的李知州笔迹拓片之间,来回游移,仿佛要在墨色深处,寻找到那把能够一击致命的钥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