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雨如注,豆大的雨点砸在青瓦上,噼里啪啦地炸开,像无数只冰冷的手指敲击着屋檐,又似命运的鼓点,一声声逼近人心最脆弱的角落。
湿气从窗缝渗入,裹挟着泥土与腐木的气息,黏腻地贴在皮肤上,令人脊背发凉。
驿馆的窗户被狂风猛地掀开,撞在墙上“哐当”一响,惊得李知州浑身一颤,手中茶杯几乎脱手,滚烫的茶水泼洒在指尖,灼痛却压不住心头的惊悸。
他抹了把额上沁出的冷汗,触手湿滑黏腻,喉结上下滚动,声音压得极低,却仍止不住地发颤:“你不是说丁程鑫已经方寸大乱,今晚必然会去粮仓清点,我们的人正好可以趁乱动手吗?”
顾明远端坐不动,指尖轻拨茶盏边缘,吹开浮沫,热气氤氲而上,在他冷峻的脸上投下忽明忽暗的光影。
茶香混着雨夜的潮气在鼻尖萦绕,他却仿佛置身事外,眼皮都未曾抬一下:“李大人,急什么?鱼儿要上钩,总得给它一点时间。”他的声音低沉平稳,像蛇在枯叶下缓缓游动,与李知州粗重的呼吸、颤抖的手指形成鲜明对比。
“时间?再等下去,天都要亮了!”李知州猛地站起身,靴底踩在湿漉漉的地板上发出“吱呀”声,他在房中来回踱步,指尖无意识地抠着袖口金线,布料被撕开一道细小裂口。
他总觉得心神不宁,那丁程鑫不过一介商贾,就算有些小聪明,也不至于……
顾明远冷哼一声,终于抬眼。
烛火在他眸中跳跃,映出两簇幽暗的火光,那双阴鸷的眼睛像毒蛇盯住猎物,声音低得几乎融入雨声:“他比你我想象的都要难缠。若非如此,顾家偌大的家业,又岂会落在他一个外姓人手里?”他顿了顿,指尖轻轻敲了敲桌面,发出沉闷的“笃、笃”两声,像是在为某种阴谋打节拍,“但正因如此,扳倒他,我们能得到的东西才更多,不是吗?比如,顾家的地契。”
李知州脚步一顿,呼吸瞬间急促起来,胸口剧烈起伏,仿佛有只无形的手攥住了他的肺腑。
贪婪压过了他心中的不安。
没错,只要拿到那本被丁程鑫动过手脚的“假账册”,再将真的换进去,人赃并获,丁程鑫私吞顾家财产的罪名就坐实了。
届时,他这个知州出面“主持公道”,将顾家产业暂时“代管”,合情合理。
而那份地契,便是他与顾明远瓜分盛宴的凭证。
他刚要坐下,门外忽然传来一阵急促慌乱的脚步声,踩在湿石板上“啪嗒啪嗒”作响,伴随着粗重的喘息。
紧接着,“砰”的一声,房门被一个仆役撞开。
那仆役浑身湿透,雨水顺着发梢滴落,在地面汇成一小滩水渍,脸上血色尽失,嘴唇哆嗦着,牙齿磕碰出细微的“咯咯”声,话都说不完整:“大……大人!不好了!粮……粮仓那边出事了!”
李知州心中“咯噔”一下,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仿佛有冰锥刺入脑髓。
他厉声喝道:“慌什么!说清楚!”
“我们……我们的人被抓了!就在粮仓的暗门外,被丁程鑫的人抓了个正着!”
这句话如同一道惊雷,在李知州耳边炸响。
他脸色煞白,身体晃了晃,几乎站立不稳,手扶住桌角才勉强站定,指尖传来木头的粗糙触感,却丝毫无法稳住心神。
完了,全完了。
而他身后的顾明远,反应却快得惊人。
在仆役话音落下的瞬间,他
没有丝毫犹豫,他转身就朝后窗扑去,肩头狠狠撞向窗棂,“哗啦”一声,木屑飞溅,玻璃碎裂,他翻窗而出,身影瞬间没入雨幕。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一旦事败,李知州或许还能凭着官身周旋一二,而他这个“已死”的顾家大少爷,一旦暴露在人前,便是万劫不复!
与此同时,顾家粮仓外,火把的光亮刺破了稠密的雨幕,橙红的火焰在风中剧烈摇曳,发出“噼啪”的爆裂声,火星四溅,照亮泥泞的地面和一张张紧绷的脸。
雨水打在火把上,发出“滋滋”的轻响,烟雾与湿气交织,弥漫着焦木与铁锈的气味。
丁程鑫撑着一把油纸伞,缓步走来,雨水顺着伞沿成串滴落,像珠帘垂下,却丝毫没有沾湿他素白的长衫。
鞋底踩过积水,发出轻微的“啪嗒”声,每一步都沉稳如钟。
他身后,贺峻霖手持另一把伞,神情冷峻,雨水顺着他紧抿的唇角滑落,像一道无声的泪痕。
他们面前,林知远正带着几个家丁,将两个浑身泥泞的黑衣人死死按在地上。
泥水四溅,其中一人手腕被扭至背后,发出痛苦的闷哼,另一人则不断挣扎,膝盖深陷泥中,溅起的泥点沾在脸上,像一道道污浊的泪痕。
而在他们身边的泥水里,一本用油布包着的账册,和一张同样被油布包裹的图纸散落着。
雨水打湿了油布的边缘,布料紧贴宣纸,隐约透出墨迹与朱笔标注的脉络。
丁程鑫的目光在两个被擒的仆役脸上一扫而过,他认得,这是李知州府上的家奴。
他们的呼吸急促,带着恐惧的腥气,眼神躲闪,不敢与他对视。
他的视线最终落在了地上的两样东西上。
他弯下腰,修长的手指先是拈起了那本账册,指尖触到油布的粗糙表面,微微用力,解开绳结。
打开油布,里面果然是一本崭新的账册,与他放在账房里的那本“诱饵”除了新旧程度,几乎一模一样。
纸页干燥,墨迹清晰,仿佛从未经历过风雨。
他唇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像刀锋划过冰面。
接着,他又拾起了另一件东西。
当贺峻霖看清那张图纸上的脉络与朱笔标注时,呼吸不由得一滞。
那是顾家所有田产铺面的地契拓印图,上面甚至详细标注了各处产业的价值与收益,红笔圈出的数字像血痕般刺目。
丁程鑫将图纸上的泥水轻轻拂去,动作轻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冷意。
他的声音不大,却像冰锥一样刺入在场每个人的耳朵里:“看来,李大人不仅是想帮我‘查账’,更是想直接‘接手’顾家的产业啊。”
那两个被按住的仆役闻言,更是面如死灰,浑身抖得像筛糠一样,牙齿咯咯作响,连求饶的力气都已失去。
贺峻霖走到丁程鑫身边,压低了声音,眼中带着一丝忧虑:“他们背后是李知州,如今人赃并获,他们恐怕会狗急跳墙,绝不会善罢甘休。”
雨声更大了,仿佛在为这场即将到来的风暴奏响序曲。
丁程鑫转过头,望向贺峻霖,那双总是带着温和笑意的桃花眼,此刻却像淬了寒冰的利刃,锋芒毕露,坚定得不容置疑。
“那就让他们输得彻底。”
林知远听着这话,只觉得一股热血从心底涌起,他沉声问道:“先生,这两个人怎么处置?”
丁程鑫将手中的账册和地契拓印图递给贺峻霖,让他仔细收好。
他看着地上那两个抖如落叶的仆役,眼神平静无波,仿佛在看两件没有生命的物件。
“不必审,也不必问。”他的声音穿透雨幕,清晰地传入每个人的耳中,“李知州很快就会亲自来‘领人’了。”
他转身,向着账房的方向走去,雨水在他身后溅起细小的水花。
贺峻霖快步跟上,心中的疑惑却更深了。
不审不问?
难道就这么放过这两个人?
丁程鑫到底想做什么?
丁程鑫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却没有直接回答。
他只是走进灯火通明的账房,将身上微湿的外衫脱下,挂在一旁,布料滑落时发出轻微的“簌簌”声。
然后,他走到书案前,将贺峻霖递过来的那本从李府仆役身上搜出的“真账册”,与自己留在桌上充当诱饵的“假账册”并排放在了一起。
烛火摇曳,映着他专注而冷峻的侧脸,光影在他眉骨与鼻梁间划出锋利的线条。
他伸出手,缓缓翻开了那本“假账册”的第一页。
上面是他亲手伪造的、足以让任何一个账房先生都头皮发麻的混乱账目,字迹潦草,涂改痕迹明显,处处都是破绽。
而在这本账册的扉页上,有一行他故意留下的、模仿顾家老管家笔迹写下的几个字。
丁程鑫的指尖轻轻拂过那几个字,触感粗糙,墨迹微凸,仿佛刻入纸骨。
目光却幽深如潭。
一场精心布置的围猎,抓到两只走卒,从来都不是他的最终目的。
他要的,是让藏在幕后的猎人,亲自走进他设下的天罗地网。
现在,网已经撒下,而那条最关键的、能将所有证据串联起来的线,就藏在这两本真假账册之中。
一条看不见的线,一端连着李知州的贪婪,另一端,则指向一个更深的漩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