账房内,烛火跳跃,将两个并肩而坐的身影拉得长长的。
空气中弥漫着陈年墨香与纸张特有的干燥气息。
丁程鑫的指尖在几本账册上缓缓滑过,最终停在一本边缘已经磨损的陈旧册子上。
那是顾家积年的旧账,也是他手中最锋利的剑。
他身侧,贺峻霖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将一张张写满了批注的纸条分门别类,动作轻柔,却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条理。
那些纸条上,一侧是李知州流传在外的诗稿字迹,另一侧,则是从那本“天衣无缝”的假账册上拓下来的笔迹。
“看这里,”丁程鑫的声音很低,却像一颗石子投入静水,带着穿透力,“李知州的‘飞’字,收笔时总有个不易察觉的提顿,像鸟儿收翅。这本假账,每一处的‘飞’字,都有这个痕迹。”
贺峻霖拿起两张纸条,在烛光下仔细比对,随即了然地点了点头。
铁证如山,不是靠模仿就能天衣无缝的。
人心深处的习惯,总会在不经意间,留下最致命的破绽。
就在这时,门被极轻地叩响了三下,这是他们与林知远的暗号。
林知远闪身而入,脸上带着一丝压抑不住的兴奋:“丁先生,贺公子,老夫人那边传话了。”他压低声音,一字一句道:“明日一早,召集所有族老,于正堂清算账目。”
账房内的空气似乎瞬间凝固了。
丁程鑫缓缓抬起头,将最后一页证据对齐,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眼中却闪烁着寒星般的光芒。
“这场戏,”他轻声说,“该收尾了。”
夜色渐深,顾府后院的一间偏僻厢房内,一个身影借着月色匆匆走出。
是阿桃,老夫人身边最不起眼的一个二等丫鬟。
她手里紧紧攥着一个小小的油纸包,心跳如擂鼓。
这是贺公子交给她的任务。
他说,这件事关乎顾家的清白,更关乎老夫人的安危。
阿桃深吸一口气,绕过巡夜的家丁,熟门熟路地来到老夫人的卧房外。
她没有惊动任何人,只是将油纸包从门缝下悄悄塞了进去,然后迅速隐没在黑暗中。
卧房内,顾老夫人正阖眼假寐,却被那细微的声响惊动。
她睁开眼,看到了地上的油纸包。
沈婆子上前拾起,呈了上来。
油纸包里,是几张记录着时间和地点的纸条,详细描述了顾明远与李知州在城外茶楼的数次密会。
更让老夫人瞳孔一缩的,是附在下面的一封匿名信。
信上只有寥寥八个字,笔力遒劲,仿佛要穿透纸背。
“账目有假,人心更假。”
顾老夫人久久地凝视着那八个字,原本还存着的一丝侥幸,此刻荡然无存。
她缓缓将信纸捏紧,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她一手扶持起来的顾家,竟从内部开始腐烂了。
“沈婆子,”她的声音听不出喜怒,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去账房,请丁先生和贺公子过来一趟。”
与此同时,顾明远正心急火燎地在自己的院子里收拾着细软。
白日里林知远传话时,他就在不远处听到了。
清算账目?
召集族老?
他立刻嗅到了危险的气息。
那个丁程鑫,就像一条潜伏在暗处的毒蛇,他总觉得那双平静的眼睛背后,藏着足以将他吞噬的深渊。
不能再等了!
他将一袋金银揣进怀里,披上外衣,准备从后门溜走。
只要逃出扬州,天高海阔,他总有东山再起的机会。
然而,当他拉开后门那条偏僻小径的木门时,几道黑影如鬼魅般拦住了他的去路。
为首的,正是林知远。
“二少爷,这么晚了,这是要去哪儿啊?”林知远皮笑肉不笑地问。
“滚开!我是主子,你是奴才,我的事也轮得到你管?”顾明远色厉内荏地吼道。
“二少爷说的是,”林知远依旧恭敬,身子却纹丝不动,“只是丁先生吩咐了,顾家的账还没算完,谁也不能走。”
“丁程鑫?”顾明远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他一把推开林知远,怒吼道,“他算个什么东西!不过是我顾家养的一个账房先生,凭什么与我争?凭什么管我?”
“就凭我。”
一个清冷的声音从林知远身后传来。
丁程鑫缓步从阴影中走出,月光洒在他身上,竟比月色还要清冷几分。
他看着状若癫狂的顾明远,眼神平静无波。
“你问我凭什么?”他淡淡开口,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地敲在顾明远的心上,“就凭我,护得住顾家。而你,只会毁了它。”
翌日,顾家正堂。
气氛肃杀得能拧出水来。
顾氏族中德高望重的几位族老端坐上首,面色凝重。
堂下,顾家上下的管事、仆役站了几排,鸦雀无声。
李知州作为“贵客”被请了来,坐在客席上,端着茶杯的手微微发抖。
而被两个家丁“请”来的顾明远,则面如死灰地跪在堂中。
“丁程鑫,你说账目有假,证据何在?”一位白发族老沉声问道。
丁程鑫应声出列,手中捧着一摞账册和文书。
他没有半分紧张,从容不迫地将一本本账册摊开,将一张张笔迹对比的证据呈上。
“各位族老请看,这是顾家近三年来与李知州治下官府往来的账目。其中,有三十七笔款项,名目上写的是疏通河道、修缮桥梁,但款项的去向,却并非工部,而是流入了几个私人的钱庄。”
“这几家钱庄的东家,恰好都与李知州大人的几位远房亲戚,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最关键的是,这本由顾明远少爷亲手所做的假账,上面的字迹,虽经刻意模仿,但在笔锋转折的细微之处,与李知州大人的亲笔书信,有着超过九成的吻合度。”
他每说一句,李知州的脸色就更白一分。
顾明远则像被踩了尾巴的猫,尖声狡辩:“一派胡言!你这是污蔑!你一个外人,凭什么动我顾家的账本?你这是勾结外人,意图侵吞我顾家家产!”
他声嘶力竭,却显得格外苍白无力。
李知州强作镇定,放下茶杯,冷笑道:“丁先生好手段,伪造些笔迹来攀诬朝廷命官,这可是重罪!”
堂上一时议论纷纷,几位族老也面露疑色。
毕竟,一边是顾家的二少爷和一州知府,一边只是个小小的账房先生。
就在这僵持不下之际,上首的顾老夫人缓缓睁开了眼睛。
她将一封信纸,轻轻放在了桌上。
“账目或许可以伪造,”她的声音苍老而威严,传遍了整个正堂,“人心,却难掩饰。”
她看向李知州,目光如炬:“李大人,我只想问一句,上月十五,你与我这不成器的孙儿,在城南的‘闻香茶楼’,所谈何事啊?”
李知州脸上的血色“唰”地一下褪得干干净净。
那次密会,天知地知,再无第三人!这老太太是如何得知的?
他脑中一片空白,所有的镇定和伪装在这一刻轰然倒塌。
而他这瞬间的失态,已经胜过千言万语。
顾明远看到李知州的神情,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也断了。
他“噗通”一声瘫软在地,头如捣蒜般磕在冰冷的青石板上,哭喊着求饶:“祖母!祖母我错了!都是李知州逼我的!是他教我这么做的!孙儿一时糊涂啊!”
一场风波,尘埃落定。
风雨过后的庭院,空气清新得仿佛能洗涤人心。
丁程鑫独自站在账房窗前,看着院中被雨水冲刷得格外青翠的芭蕉叶,身后传来了熟悉的脚步声。
贺峻霖走到他身边,轻声道:“你赢了。”
这三个字,包含了太多。
赢了顾明远,赢了李知州,也赢得了在顾家的立足之地。
丁程鑫却摇了摇头,他转过身,目光落在贺峻霖的脸上,那双总是平静无波的眸子里,此刻漾起了少有的温柔涟漪。
“不,”他缓缓说道,“我赢了顾家,也赢了你。”
贺峻霖微微一怔,随即,那双总是带着三分疏离笑意的桃花眼,真正地弯了起来,笑意直达眼底。
那笑容,像是冰雪初融,春暖花开。
“那我便,”他顿了顿,声音里带着一丝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缱绻,“永远陪在你身边。”
屋外,雨停风息,一缕久违的阳光穿透云层,洒落下来。
账房内,灯火如初,静静地照亮着窗前并肩而立的两个身影,温暖而安宁。
风波平息后的日子总是过得飞快。
丁程鑫将所有整理好的证据——那些账册、信件、供词,一一归拢,放进一个楠木盒子里。
这些东西,是顾家渡过此劫的基石,也可能是未来再起风浪的引信,必须妥善封存。
他拿起火漆,正欲将盒子封上,一个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猛地停在了账房门口。
沈婆子气喘吁吁地闯了进来,脸上满是前所未有的惊惶与焦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