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账房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烛火在铜灯盏中微微跳动，映得四壁的账册影子如鬼魅般晃动，唯有火芯燃烧时发出的细微“噼啪”声，在寂静中格外清晰，像针尖刺入耳膜。

丁程鑫修长的手指捏着那张薄如蝉翼、边缘已泛脆发黄的纸片，指尖因用力而微微泛白，触感粗糙如枯叶，仿佛稍一用力便会碎成齑粉。

纸上的墨迹早已褪成灰褐，可“顾氏西郊地契转让”几个字依旧清晰可辨，笔锋如刀，刺得他瞳孔收缩，眼底一阵酸涩。

十年了，这张地契竟以这种方式再次出现，夹在赵怀瑾命人誊抄的账本副本里。

这本就是一笔死账。

十年前，顾家生意遭逢大难，不得不变卖祖产，其中就包括这块西郊的肥地。

当时经手此事的，正是他丁程鑫。

他清楚地记得，每一个流程，每一个签字，都由他亲力亲为，不敢有丝毫差错——那日的墨香还萦绕在鼻尖，宣纸在指尖摩挲的沙沙声犹在耳畔，顾老太爷颤抖的印章落下时，指尖的凉意至今未散。

可眼前这张转让记录上，最后的落款处，空空如也。

没有他的签字，没有顾家老爷子的印章。

这根本不是他当年存档的那一份。

这是一张伪造的文书，一张足以将整个顾家推入万劫不复深渊的催命符。

冷汗，顺着他的额角滑落，沿着鬓角蜿蜒而下，渗入衣领，留下一道冰凉的湿痕。

赵怀瑾，这位新上任的巡查御史，打着彻查顾家账目的旗号而来，暗地里却将这样一枚炸雷埋进了卷宗。

他的目的，绝不仅仅是查账那么简单。

丁程鑫将那纸片小心翼翼地折好，指尖能感受到纸张的脆弱与重量，藏入袖中贴身之处，像藏起一枚烧红的炭。

他抬起眼，看向窗外沉沉的夜色，风掠过屋檐，吹得檐角铜铃发出低哑的嗡鸣，远处更夫的梆子声断续传来。

他的声音低沉得如同呓语，却带着冰冷的决绝。

“这账，不是我们做的。”

另一头，贺峻霖正提着一只小巧的食盒，跟在丫鬟阿桃身后，穿过回廊，走向驿馆深处赵怀瑾的临时书房。

夜露已重，青石板上泛着湿冷的微光，鞋底踩上去发出轻微的“嗒嗒”声，回廊两侧的灯笼在风中摇曳，光影斑驳如蛇影游走。

阿桃一边走一边小声抱怨：“这赵大人也真是怪，三更半夜的，非要喝我们府上的雨前龙井，还点名要新换的泉水烹煮，这不是折腾人嘛。”她的声音带着倦意，呼出的白气在冷夜里凝成薄雾。

贺峻霖没说话，只是微微垂着眼，将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了听觉和观察上。

他能听见自己衣袖摩擦的窸窣声，能感受到食盒木柄传来的温热——那是茶汤的余温，透过掌心渗入血脉。

他今日的任务，并非送茶，而是奉了丁程鑫的命令，来探一探虚实。

书房门口，一个身形挺拔的青年正守在那里，夜风拂动他玄色衣袍的下摆，腰间佩刀未出鞘，却透出一股冷硬的肃杀之气。

见到他们，只是淡淡地点了点头。

此人便是赵怀瑾的心腹随从，秦书墨。

阿桃将茶盘递了过去，秦书墨伸手接过，动作利落。

就在这一刹那，贺峻霖的目光精准地落在了秦书墨的右手手腕和袖口上。

那里沾着一点尚未干透的墨迹，深黑如夜，触目惊心；虎口处也有一层薄薄的墨茧，指节因常年执笔而微微变形，像被岁月刻下的印记。

是个常年握笔之人。

“有劳了。”秦书墨声音平淡，转身欲走。

“秦先生留步。”贺峻霖忽然开口，脸上带着几分少年人的好奇与崇拜，“方才听闻赵大人在誊抄卷宗，不知可否让小子开开眼界？家师常说，观摩名家笔法，胜读十年死书。赵大人乃是京城有名的才子，想必他身边的人，字也一定写得极好。”

这番话说得天真烂漫，既捧了赵怀瑾，又给了秦书墨面子，让人无法拒绝。

秦书墨果然迟疑了一下，看他年纪尚小，神情恳切，便侧身让开了一道缝隙。

“大人正在忙，你只可看一眼，不可出声惊扰。”

“多谢秦先生！”

贺峻霖凑上前去，目光飞快地扫过书案。

赵怀瑾正低头批阅着什么，烛光映照着他清瘦的侧脸，笔尖在纸上划出沙沙的声响，像春蚕食叶。

而旁边的另一张小几上，秦书墨的文房四宝还摊着，他方才显然是在誊抄一份账目。

那纸上的字，笔画瘦劲，转折处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圆融，撇捺之间，力道内敛，藏锋不露。

墨香混着松烟气息，在鼻尖萦绕。

贺峻霖只看了一眼，便将那字体的风骨牢牢刻在了脑子里。

他迅速退后，躬身行礼，一句话也没多说，便跟着阿桃转身离开。

回账房的路上，夜风裹挟着枯叶掠过脚边，贺峻霖的手心微微出汗，袖中藏着方才记忆的片段。

他能听见自己心跳的节奏，像战鼓在胸腔中擂动。

回到账房时，丁程鑫依旧站在窗前，身形笔直，宛如一柄即将出鞘的利剑。

烛光将他侧影投在墙上，如一座沉默的山。

贺峻霖将自己所见一五一十地说了，并凭着记忆，取过笔，在纸上模仿着秦书墨的笔迹写下了几个字。

墨汁在纸上晕开，笔锋微颤，却尽力还原那股内敛的力道。

丁程鑫从袖中取出一张赵怀瑾亲笔写下的手谕，那是昨日调阅账本时留下的。

他将两张纸并排放在灯下，烛火摇曳，映得墨迹忽明忽暗。

他的瞳孔骤然收缩。

不一样，但又很像。

赵怀瑾的字，锋芒毕露，自有一股居高临下的傲气，笔锋如刀，斩钉截铁。

而秦书墨的字，则内敛沉静，仿佛刻意隐去了锋芒，可若是细看，那运笔的习惯，笔画的勾连，顿挫的力道，竟有七八分的相似之处。

就像是同一个人，刻意用两种截然不同的心境写出来的。

“丁管家。”

一个苍老的声音在账房门口响起，打断了两人的思绪。

是沈婆子，顾老夫人的心腹。

她站在门外，身子微微佝偻着，昏黄的灯光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像一道裂开的阴影。

“沈妈妈，这么晚了，有事？”丁程鑫走上前，声音里带着一丝警惕。

沈婆子左右看了一眼，确定四下无人，才压低了声音，凑到丁程鑫耳边：“赵大人昨夜派人去了老夫人的房中，不知说了什么。今天一早，老夫人就把我叫去，问起了十年前西郊那块地的事。”

丁程鑫的心猛地一沉，指尖无意识地掐进了掌心，留下一道月牙形的红痕。

赵怀瑾，果然不只在查账。

他一边用伪造的地契作为威胁，一边又去游说顾家的主心骨。

双管齐下，这是要将顾家彻底玩弄于股掌之间。

“我知道了。”丁程鑫眼神微凝，对沈婆子道，“妈妈辛苦，此事切不可对任何人提起。”

送走沈婆子，丁程鑫立刻转身对贺峻霖下令：“从现在起，你什么都不要做，就给我盯紧了赵怀瑾府上所有人的动向，尤其是那个秦书墨，他见了什么人，去了哪里，我都要知道。”

“是！”

第二日，赵怀瑾再次召见了丁程鑫。

这次的会面，地点依旧在他的临时书房，但气氛却比上次缓和了许多。

赵怀瑾甚至亲自为他倒了一杯茶，瓷杯温润，茶汤碧绿，热气袅袅上升，带着龙井的清香。

“丁管家，这几日辛苦了。”赵怀瑾慢条斯理地吹了吹茶沫，“顾家的账目，本官看了，确实……复杂。牵涉甚广，年头也久，真要一笔一笔查下去，怕是神仙也难断清楚。”

丁程鑫端着茶杯，没有喝，只是低头看着杯中沉浮的茶叶，不动声色地听着。

茶香扑鼻，却让他喉头发紧。

赵怀瑾见他不上套，便将话挑得更明了些：“不过，圣上派我来，也并非是要置顾家于死地。顾家毕竟是百年望族，为朝廷也出过力。此事若能有朝中德高望重的大员出面保举一二，说上几句话，或许……就能免去这一劫了。”

丁程鑫终于抬起了头，目光平静地迎上赵怀瑾的视线。

“赵大人是想保顾家，还是想借顾家，去搭上那位‘德高望重’的大员？”

空气瞬间凝滞。

赵怀瑾脸上的笑容僵住了，眼神也冷了下来。

他没想到，这个看似温和内敛的顾家大管家，竟敢如此直白地戳穿他的心思。

两人对视了良久，赵怀瑾的神色几番变幻，最终只是冷哼一声，端起了茶杯。

“丁管家说笑了。本官只是就事论事。话已至此，如何抉择，就看顾家自己的了。”

他未再多言，丁程鑫也心知肚明，起身告辞。

走出驿馆，晚风吹在脸上，带着刺骨的寒意，像刀片刮过皮肤。

丁程鑫却觉得心头一片火热，血液在血管中奔涌，仿佛有火在烧。

赵怀瑾的狐狸尾巴，终于露出来了。

是夜，账房内烛火摇曳。

贺峻霖铺开一张大纸，将模仿秦书墨的字迹，与赵怀瑾的手谕拓本并列在一起，蘸着浓墨，一遍又一遍地比对着。

他发现，秦书墨的字在刻意模仿一种更为古拙的碑帖，以此掩盖自己原本的笔锋。

但有些深入骨髓的习惯是改不掉的。

比如，“之”字的最后一捺，两人都有一个极其细微的回勾，像蛇尾轻卷；再比如，“家”字宝盖头的那个点，落笔的角度和力度，如出一辙，仿佛出自同一支笔，同一颗心。

这根本就是一个人！

秦书墨的字，就是赵怀瑾刻意隐藏的另一副面孔。

那张伪造的地契，必然也是出自他之手。

“吱呀——”

窗外传来一声轻微的脚步声，紧接着是门被推开的声音。

贺峻霖心中一惊，闪电般将桌上的纸张卷起藏入怀中，指尖还沾着未干的墨。

丁程鑫一身寒气地走了进来，他反手关上门，目光深沉如海。

“不用藏了。”他看着贺峻霖，缓缓开口，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我都知道了。”

他走到桌前，看着那方还未干透的砚台，墨汁在灯下泛着幽光，像一潭深水。

他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

“赵怀瑾……在借顾家这盘死账，谋他自己的锦绣前程。”

窗外风声猎猎，吹得窗纸“呼啦”作响，像无数只手在拍打。

烛火被风带得剧烈摇晃，映照出两人眼中闪烁的警觉与决心。

这盘棋，对手已经明牌。

丁程鑫的目光缓缓扫过房间里堆积如山的账册。

从十年前的旧账，到如今的新册，一摞摞，一排排，像一座座沉默的山。

他要找的东西，就在这些山里。

赵怀瑾想要借顾家上位，必然要在账目上有所往来，留下蛛丝马迹。

那些看似天衣无缝的假账背后，一定藏着他和某些人真正的交易。

丁程鑫伸出手，轻轻抚过一本账册的封面，那上面积着一层薄薄的灰，指尖拂过，留下一道清晰的痕迹。

他的眼神变得锐利而专注，仿佛要穿透这厚厚的纸张，看到背后隐藏的一切。

“把所有和京城有关的往来账目，尤其是与赵家、以及他可能攀附的任何官员有关的，全部找出来。”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冷静，“一本一本的对，一个字一个字的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