账房内的烛火轻轻摇曳,昏黄的光晕在青砖地上跳动,将丁程鑫的影子拉得细长如刀锋。
空气里浮动着陈年纸墨的微香,混着烛芯偶尔爆裂的轻响,仿佛时间也在屏息。
他的指尖拂过一本账册的切口——那里的纸张略显粗糙,颜色偏青灰,与前后几页温润泛黄的旧纸截然不同。
触感上的微妙差异,像一根细针扎进神经。
他几乎能听见自己心跳的节奏,缓慢而沉重。
若非他经手顾家账目多年,对每一寸纸张的质地、每一道折痕的走向都了如指掌,恐怕也会被这天衣无缝的伪装骗过。
他一页一页地翻,一共七页,墨迹浓淡一致,字迹模仿得惟妙惟肖,可那纸,却是赵怀瑾书房里常用的那种特供竹纸——薄而韧,透光时可见细密竹纤维如蛛网般交错。
他甚至能嗅到一丝极淡的松烟墨香,那是赵怀瑾偏爱的御贡墨才有的气息。
丁程鑫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那笑意未达眼底,反而让昏黄的烛光都显得寒了几分。
他将这七页纸小心翼翼地抽出来,与另一本真正的旧账册并置灯下比对。
伪造的痕迹在火光中无所遁形:纸张的纹理、墨色的渗透深度、甚至翻页时发出的细微“沙沙”声,都与原册格格不入。
好一招偷梁换柱,好一招瞒天过海。
赵怀瑾这是要将顾家往死路上逼。
“赵大人,是想借刀杀人。”他低声自语,声音里淬着冰,舌尖泛起一丝铁锈般的苦涩。
这把刀,是朝廷的法度,是皇上的雷霆之怒。
一旦这本伪造的账册被呈上御前,顾家贪墨军饷的罪名便会坐实,届时,满门抄斩都是轻的。
一道温和的声音自身后响起,带着安抚人心的力量:“若将这些证据呈上,顾家可保,你也……可脱身。”
丁程鑫回头,贺峻霖正端着一碗刚温好的安神汤,静静地站在他身后。
瓷碗边缘还氤氲着淡淡的药香,混合着甘草与远志的气息,轻轻拂过鼻尖。
他的眉眼在烛光下显得格外柔和,仿佛能驱散这账房里所有的阴谋与寒意。
烛光在他睫毛上跳跃,投下细碎的影。
丁程鑫眼中的冰霜稍稍融化,接过汤碗,却没有喝,只是用手心的温度捂着。
那温热透过瓷壁渗入掌心,却暖不了心底的冷。
脱身?
他从未想过。
自他被顾家收留的那一刻起,他的命便与顾家紧紧相连。
那年雪夜,老夫人将他从街头抱回,掌心的温度至今仍烙在记忆里。
“光有这些还不够,”丁程鑫沉声道,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账册边缘,触感粗糙如砂纸,“这只能证明账册被动过手脚,却无法直接指认是赵怀瑾所为。他大可以推到下人或是秦书墨身上,将自己摘得一干二净。”
贺峻霖的目光落在丁程鑫抽出的那几页纸上,轻声道:“伪造得再像,也终究是伪造。一个人的笔迹,无论如何模仿,总有其无法掩盖的根本特征。我们缺的,是赵怀瑾真正的笔迹,一份无可辩驳的、可以拿来当面对质的笔迹样本。”
丁程鑫蹙眉:“赵怀瑾生性多疑,书房重地,等闲人根本无法靠近,想要拿到他的笔迹,难如登天。”
贺峻霖却笑了,那笑容清浅,却带着一丝狡黠:“登天虽难,却也未必无路可循。我自有办法。”
次日午后,一辆不起眼的青布马车停在了赵府侧门。
车上下来两个清秀的“丫鬟”,手里提着食盒,正是贺峻霖和顾家最机灵的丫鬟阿桃。
贺峻霖换上女装,虽身形高挑,但眉目清秀,略施粉黛后竟也看不出破绽,只当是哪家新来的、模样格外俊俏的婢女。
衣料摩擦时发出细微的“簌簌”声,脂粉香淡淡萦绕鼻尖。
阿桃常年跟着顾老夫人走动,与赵府的管事婆子也算脸熟。
她上前递了帖子,笑盈盈道:“我们家老夫人念着赵夫人前些日子的帮衬,特地让家厨做了几样新巧的点心,命我们送来给夫人尝尝鲜。”
那管事婆子打量了贺峻霖几眼,见他低眉顺眼,举止有度,便也没多想,挥挥手放了行。
两人一路畅通无阻地进了内院。
赵夫人正与几位官眷在园子里赏花,听闻顾家来人,便让人将点心直接送到秦书墨的院里去,说他近日帮着赵大人处理账目,辛苦了。
这正中贺峻霖下怀。
秦书墨的院子不大,书房里堆满了各式账册。
空气里弥漫着墨臭与陈纸的霉味,阳光从窗棂斜射进来,照亮空气中浮动的微尘。
他此刻恰好不在房内。
贺峻霖冲阿桃使了个眼色,阿桃便机灵地守在门口,与奉茶的丫鬟攀谈起来,将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吸引了过去。
贺峻霖闪身进入书房,目光迅速扫过桌面。
桌案上,一本摊开的账册旁,正压着几张写满了批注的纸。
那字迹龙飞凤舞,带着一股子不容置喙的威势,正是赵怀瑾的笔迹。
墨迹未干,指尖轻触,尚有微黏之感。
他甚至无需细看,就能感受到那字里行间与伪造账页上力求工整的模仿字迹之间,那股截然不同的神韵——如同猛虎与画皮之别。
他心中一动,从袖中取出一张薄如蝉翼的宣纸。
那上面是阿桃早就临摹好的一首前朝诗词,字迹娟秀,正是赵夫人偏爱的风格。
他飞快地将那张写有赵怀瑾批注的纸抽走,换上自己带来的诗词页,再将账册原样压好。
整个过程不过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
做完这一切,他将那张珍贵的笔迹样本贴身藏好,若无其事地走出书房,与阿桃一起提着空食盒,悄然离开了赵府。
回到顾家账房,贺峻霖将那张薄纸递给丁程鑫,声音因紧张而有些微颤:“到手了。”他低声道,“若能比对出秦书墨所用的那几页账册,与赵怀瑾的笔迹在某些关键之处完全一致,便可证明,这账目是他授意伪造。”
丁程鑫接过那张纸,指尖微微用力,纸张边缘几乎要被他捏皱。
他看着上面熟悉的字迹,眼中迸发出前所未有的光亮。
这是反击的号角,是破局的利刃。
然而,他们还没来得及高兴太久,一个更坏的消息便传来了。
顾老夫人身边的贴身嬷嬷亲自来到账房,神情肃穆地请二人去正厅。
正厅里,顾老夫人端坐在主位,往日里总是带着慈和笑意的脸上,此刻却是一片凝重。
她看着并肩而立的丁程鑫和贺峻霖,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一丝疲惫:“赵大人……已经向朝中递了奏章,说我顾家多年来账目不清,恐有贪墨情事,需派钦差下来彻查。”
丁程鑫和贺峻霖心中皆是一沉。
赵怀瑾的动作,比他们预想的还要快,还要狠。
他不等族中议事,直接捅到了朝廷,这是要断了顾家所有的后路。
顾老夫人长长地叹息一声,眼中却并无慌乱,只有一种久经风浪的沉稳。
“我已命人加急送信给老爷在京中的几位旧友,请他们从中周旋。但远水救不了近火,你们……也要准备好后手。”她的目光落在丁程鑫身上,带着全然的信任,“程鑫,顾家的清白,就交到你手上了。”
赵怀瑾选在三日后,召集了所有顾氏旁支的族老,在顾家祠堂议事。
美其名曰是“厘清族产”,实则是要当众发难,将顾家贪墨的“罪证”公之于众,彻底搞垮顾家的声誉。
祠堂内,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香火缭绕,烛火摇曳,祖先牌位在幽光中若隐若现,仿佛也在注视这场审判。
赵怀瑾高坐一旁,以顾家女婿的身份列席,脸上挂着悲天悯人的假笑。
秦书墨则像条忠犬,抱着那本伪造的账册,站在他身后。
“诸位叔伯长辈,”赵怀瑾清了清嗓子,声音洪亮,“今日请大家来,是有一件关乎我顾家百年清誉的大事要与各位商议。我岳父镇守边关,劳苦功高,但府中账目,却在小人蒙蔽下,出了天大的纰漏啊!”
他说着,便示意秦书墨将账册呈上。
就在秦书墨要上前一步时,一个清冷的声音打破了这虚伪的沉痛。
“赵大人不必如此费心,真正的账目,我已带来了。”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丁程鑫手持一叠文书,从祠堂门口一步步走来。
脚步声在空旷的厅堂中回响,清晰而坚定。
他身后跟着贺峻霖,两人神色坦然,目光坚定,仿佛不是走进一个审判的陷阱,而是踏入自家的庭院。
丁程鑫径直走到祠堂中央,并未理会赵怀瑾铁青的脸色,而是将手中的证据一份份铺在长案上。
“这是顾家三十年来的所有账目底本,每一笔都清清楚楚。”他顿了顿,目光如利剑般射向秦书墨手中的账册,“至于那本,不过是赵大人授意下,伪造出来的赝品罢了。”
此言一出,满堂哗然。
秦书墨当场慌了神,抱着账册的手都开始发抖。
赵怀瑾却不愧是官场老手,他猛地一拍桌子,怒斥道:“一派胡言!丁程鑫,你不过是顾家一个下人,竟敢在此血口喷人,污蔑朝廷命官!你说账册是伪造,你有何证据?”
丁程鑫淡然一笑,那笑容里带着一丝嘲讽,他伸出手指,轻轻点了点秦书墨怀里的账册。
“证据,”他缓缓说道,声音清晰地传遍祠堂的每一个角落,“就在这本账里。”
风波平息后的第三个夜晚,账房里的灯火依旧亮着。
贺峻霖独自一人站在窗前,推开的窗户外是沉沉的夜色,远处的几点星子被云层遮掩,显得有些黯淡。
夜风拂面,带着初秋的凉意,轻轻撩动他的衣角。
他望着远方,紧绷了多日的神经终于彻底松弛下来,嘴角不自觉地露出一丝微笑,轻声呢喃:“你终于可以安心了。”
身后传来轻微的脚步声,一件带着体温的外衫轻轻披在了他的肩上。
丁程鑫走到他身后,顺着他的目光望向窗外,然后,轻轻握住了他微凉的手。
那掌心干燥而温暖,带着让人心安的力量。
“不是安心,”丁程鑫的声音低沉而温柔,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是终于,能和你一起面对。”
贺峻霖回过头,对上丁程鑫深邃的眼眸。
那里面没有了算计与筹谋,没有了冰冷的戒备,只剩下化不开的柔情和一片清澈的星海,清晰地倒映出他的身影。
窗外的风不知何时停了,遮蔽星月的乌云悄然散去,皎洁的月光洒落下来,为万物镀上一层银霜。
账房内的灯火却依旧,温暖如初,映照出两人紧紧相握的手和相依的身影。
良久,丁程鑫松开手,转身走回书案前。
那本决定了顾家命运的真账册,和那几页从赵怀瑾手中截获的、足以致命的伪证,还静静地躺在那里。
风波只是暂歇,真正的战斗,才刚刚开始。
他必须将所有的证据链条梳理得天衣无缝,确保在钦差大臣到来之前,不会再有任何变数。
他深吸一口气,将那张从赵府带回的薄纸,与账册中那几页突兀的墨迹,并排放在了灯下。
真相与谎言,只隔着一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