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火下,丁程鑫的指尖泛着冷玉般的光泽,正一寸寸抚过账册上那几乎可以乱真的仿冒笔迹。
纸页在昏黄光晕中微微泛黄,边缘因反复翻阅而卷曲,触感粗糙如砂纸,指腹划过时,能清晰感知到墨迹微微凸起的顿挫——那是人心在纸上的烙印,贪婪、算计、一丝不苟的伪装。
赵怀瑾亲信秦书墨的字迹与顾家账房留存的旧档样本,在烛光中诡异地重合,仿佛两个灵魂在纸上无声对峙。
烛芯“噼啪”轻响,光影摇曳,字迹也随之微微颤动,宛如活物在低语。
贺峻霖站在他身侧,声音压得极低,像贴着地面掠过的风:“赵怀瑾行事向来滴水不漏,他昨日已命人烧毁了部分对自己不利的账册。如今单凭这些笔迹比对,恐怕难以将他一击致命。只要他矢口否认,京中自有势力为他周旋,我们依旧拿他没办法。”
丁程鑫的目光没有离开账册,耳中是纸页摩擦的细微“沙沙”声,鼻尖萦绕着陈年墨香与木柜深处霉味交织的气息。
指腹下的每一个转折,都像在触摸一段被精心埋藏的罪证,冰冷而真实。
他尚未开口,账房的木门便被“砰”地一声从外撞开,卷进一股深夜的寒气。
冷风扑面,吹得烛火剧烈摇晃,几欲熄灭,墙上的影子随之剧烈扭曲,如同鬼魅乱舞。
林知远冲了进来,脸上是从未有过的凝重与焦急,甚至忘了行礼,声音都带着一丝颤抖:“丁……丁先生,京中来信!御史台的人到了!”他喘了口气,才把话说完,“有御史上本弹劾赵大人,说他‘借查账之名,行构陷之实’!”
此言一出,账房内的空气仿佛瞬间凝固。
烛火恢复微弱的稳定,映出三人凝滞的面容。
贺峻霖的眉心猛地一跳,这招釜底抽薪,来得好快!
赵怀瑾分明是做贼心虚,想借御史台的手,将自己从一个查案的主官,变成一个被构陷的受害者,以此金蝉脱壳。
丁程鑫却缓缓抬起眼,眼中不见丝毫慌乱,反而闪过一丝了然。
他将那份比对结果轻轻合上,发出“啪”的一声轻响,在这死寂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脆,如同一记判决的落锤。
“来的是谁?”他问。
“御史台,陈知礼陈大人。”林知远答道。
贺峻霖心中剧震,下意识地与丁程鑫对视一眼。
陈知礼?
这个名字他们早有耳闻,是京中有名的“铁面御史”,为人刚正不阿,却也因此得罪了不少权贵,其中,就包括赵怀瑾背后的靠山。
据说数年前,陈知礼的恩师便是被赵怀瑾一党构陷罢官,这桩旧怨,早已是朝中公开的秘密。
“敌人的敌人,便是朋友。”贺峻霖几乎是瞬间就反应了过来,他朝丁程鑫递了个眼色,随即转身对身后的侍女阿桃低声道:“随我来。”
驿馆之外,寒风卷着枯叶,拍打在青石板上发出“簌簌”声,远处犬吠零落,气氛肃杀。
贺峻霖藏身在街角暗处,衣角被风掀起,寒意顺着脖颈渗入脊背。
他遥望着那灯火通明的建筑,对身旁的阿桃耳语:“御史台的陈大人,此刻应该就在驿馆内。你机灵些,设法避开赵怀瑾的眼线,将我们誊抄的那几本账册副本,务必亲手交到陈大人手中。记住,就说……是姑苏城一个‘看不惯赵大人所作所为’的义士所赠。”
阿桃重重点头,娇小的身影如狸猫般,悄无声息地消失在夜色里。
贺峻霖没有立刻离开,他静静地站在原地,目光如鹰隼,继续监视着赵府和驿馆的一举一动。
他知道,这条毒蛇被惊动后,下一步,就是要逃。
驿馆之内,气氛冰冷如铁。
赵怀瑾一掌拍在紫檀木桌上,上好的龙井茶杯应声而裂,清脆的碎裂声中,滚烫的茶水混着碎片溅了一地,蒸腾起一缕苦涩的热气。
他死死盯着面前脸色惨白的秦书墨,声音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我千叮万嘱,让你行事小心,你怎会蠢到在顾家的账房里留下自己的笔迹样本?!”
秦书墨“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浑身抖如筛糠,膝盖砸在冰冷的地砖上发出沉闷的响声:“属下……属下万万没想到,顾家那个老账房,竟有私藏故人笔迹的怪癖……我以为那些都是寻常练字的废纸……”
“你以为?”赵怀瑾气得发笑,笑声里满是寒意,回荡在空旷的厅堂中,如同夜枭啼鸣。
他缓缓踱步,靴底在地板上拖出低沉的摩擦声,眼神阴沉得能滴出水来,“一个能将百年基业的顾家玩弄于股掌之间的人,你以为他会是个简单的角色?丁程鑫……丁程鑫!我还是小瞧他了。”他猛地停住脚步,眼中杀机一闪而过,“御史台那帮苍蝇也闻着味儿来了,此地不宜久留。”
他断然下令:“立刻收拾行装,备好快马,我们连夜返京!只要回到京城,在我的地盘上,就算他丁程鑫有天大的本事,也动不了我分毫!”
赵怀瑾的动向,几乎是立刻就传到了丁程鑫的耳中。
“先生,他要逃!”林知远急道。
“逃?”丁程鑫的嘴角勾起一抹冷冽的弧度,他慢条斯理地站起身,走到书案前,从一堆账册中,抽出了一本崭新的册子。
指尖触到封皮时,能感受到新纸特有的微涩与挺括。
他将之前比对出的那几页由秦书墨伪造的账页,不着痕迹地夹入其中,然后将这本“新账”递给林知远。
“去,把这个交给顾老夫人。”丁程鑫的声音平静无波,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告诉她,就说这是我们整理出的顾家最终账目。如果赵大人今夜执意要走,不愿当面对质,那便请他将这本‘关系到顾家清白’的账册带走,回京呈给圣上御览。”
林知远一愣,有些不解,但还是领命而去。
顾家老宅内,顾老夫人听完林知远的传话,接过那本沉甸甸的账册。
她枯瘦的手指抚过封面,指节因用力而泛白,浑浊的老眼里射出锐利的精光,半晌,她冷笑一声,将账册重重拍在桌上,木桌震得茶盏轻跳:“好一个丁程鑫!真是好手段!他赵怀瑾想来就来,想走就走,把我顾家当什么了?想逃,也得给我留下点东西再走!”
夜,更深了。
账房内只剩下丁程鑫与贺峻霖两人。
贺峻霖正低头整理着那些被赵怀瑾烧剩下的残账,焦黑的纸边锋利如刀,指尖触及时微微刺痛,残存的墨迹在火光中若隐若现,如同垂死的蛛网。
窗外,风声鹤唳,枯枝拍打窗棂,发出“笃笃”的敲击声,仿佛命运的倒计时。
忽然,远处街口的方向传来一阵巨大的喧哗声,马匹的嘶鸣、兵器的碰撞声、以及官员愤怒的呵斥声,穿透夜幕,清晰地传了过来。
贺峻霖整理账册的手一顿,他抬起头,看向身边气定神闲的丁程鑫,烛火在他清俊的侧脸上投下柔和的光影,映出他唇角那一抹未散的冷意。
他已经猜到了结局,声音里带着一丝几不可察的笑意:“你早就料到,他会不顾一切地带走那本账。”
丁程鑫转过头,迎上他的目光,嘴角那抹清冷的弧度终于化为一抹温柔的浅笑。
赵怀瑾生性多疑,但也极度自负。
一本由丁程鑫“亲手整理”的账册,他绝不可能放心地让它留在姑苏,更不可能让它落入政敌陈知礼的手中。
带在自己身上,才是最“安全”的选择。
他以为自己带走的是一份潜在的威胁,却不知,那正是丁程鑫为他量身定做的铁证。
“我不是料到,”丁程鑫轻声说,“我只是,给了他一个能够成功逃命的错觉而已。”
话音落下,窗外的风声似乎也渐渐停歇了。
摇曳的烛火中,两人的身影被拉长,交织在一起,映照出彼此眼中闪烁的、无需言说的默契与深情。
姑苏的风停了,但所有人都知道,这不过是真正风暴来临前的片刻宁静。
那本从赵怀瑾行囊中被当场截获的、足以定他死罪的账册,正被快马加鞭,呈送往灯火通明的驿馆。
在那里,另一场审判,即将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