驿馆内的空气沉闷得像一块浸了水的旧棉絮,混着潮湿的木头和劣质灯油的气味,压得人喘不过气。
陈知礼修长的手指在账册上轻轻敲击,发出笃、笃的声响,像是在为谁敲响丧钟。
他面前的这本账册,纸张簇新,墨迹未干,每一笔都透着欲盖弥彰的急切。
“大人,”谢清的声音压得极低,仿佛怕惊扰了这屋里盘踞的阴谋,“属下比对过,这上面的笔迹,与先前从赵府查抄出的旧账簿全然不同。赵怀瑾身边有个叫秦书墨的门客,以一手精妙的仿字闻名,这恐怕……”
陈知礼嘴角的弧度愈发冰冷,他轻哼一声,那声音里淬着毫不掩饰的讥诮:“伪造?他以为换个写字的人,就能把贪墨的银子从黑的写成白的?赵怀瑾,倒是比我想的还要天真。”
他猛地合上账册,激起一阵微风,吹得烛火剧烈摇曳。
“他想用一本假账来搪塞我,让我知难而退?”陈知礼站起身,踱到窗边,看着外面被夜色吞噬的街道,“我偏不如他的愿。我要他,亲手,把那本真的账册,完完整整地交到我手上。”
他的声音不大,却字字带着不容置喙的寒意。
谢清垂首听令:“大人的意思是?”
“去顾家庄。”陈知礼的目光穿透黑暗,仿佛已经看到了他的猎物,“把那个叫丁程鑫的给我带来。我倒要看看,这位顾家的新主事,在这盘棋里,到底扮演着什么角色。”
与此同时,顾家庄的账房内,灯火通明。
丁程鑫正垂眸专注于眼前的账簿,指尖划过一行行密密麻麻的数字,神情沉静如水,仿佛外界的风雨都与他无关。
账房的门被猛地推开,林知远带着一身寒气冲了进来,声音里满是压抑不住的焦急:“程鑫!陈知礼的人已经到庄外了!消息说,赵怀瑾被押回了驿馆,怕是要审我们的人了!”
一旁的贺峻霖闻言,眉头紧锁,原本温润的眸子里也染上了忧色:“赵怀瑾若是为了脱罪,把所有事都推到我们头上,甚至翻供,说之前的证词都是被我们逼迫的,那我们手上的证据就都成了废纸。”
丁程鑫却连眼皮都未曾抬一下,只是将笔下最后一笔写完,才缓缓抬起头。
他脸上没有丝毫慌乱,反而绽开一个极淡的笑,那笑容在烛光下显得有些莫测。
“翻供?”他轻声重复着这两个字,像是听到了什么有趣的笑话,“那便让他,连翻供的机会都没有。”
说着,他从手边一摞账册中,抽出了一本看起来有些年头的旧账。
那账册的封面已经微微泛黄,边角也起了毛边,一看就是经年累月翻看过的东西。
他将这本“旧账”递到贺峻霖面前。
“你,现在就去一趟驿馆。”丁程鑫的声音平静而有力,“把这个亲自交给赵大人。就说,顾家庄感念他往日的‘照拂’,愿与他共渡难关,同查真相。这本账,或许能帮他洗清冤屈。”
贺峻霖接过账册,指尖触到那陈旧的封皮,心中瞬间了然。
他看着丁程鑫那双清亮而深邃的眼睛,重重地点了点头。
驿馆的气氛比之前更加压抑。
赵怀瑾坐在主位上,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他没想到陈知礼如此难缠,一本伪造得天衣无缝的账册,竟被他一眼看穿。
就在他心烦意乱之际,下人通报,顾家庄的贺峻霖求见。
赵怀瑾心中一动,难道是丁程鑫怕了,派人来求和?
他冷着脸,让人把贺峻霖带了进来。
贺峻霖依旧是那副温文尔雅的模样,躬身行礼,不卑不亢:“赵大人,我家主事听闻大人蒙冤,心中不忍。特命在下送来一本庄内的旧账,望能助大人一臂之力,早日查明真相。”
说着,他将怀中的账册双手奉上。
赵怀瑾狐疑地接过,随手翻开。
只一眼,他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一干二净,瞳孔骤然紧缩。
那账页上,一笔一划,每一个字,每一处勾勒,都熟悉得让他浑身发冷——那赫然是他门客秦书墨的笔迹!
这本账,竟与他亲手伪造、刚刚呈交给陈知礼的那本假账,上面的笔迹一模一样!
甚至连一些细微的书写习惯,都模仿得惟妙惟肖!
“这……这不可能!”赵怀瑾的声音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他猛地抬头,死死盯住站在一旁的秦书墨。
秦书墨在看到那本账册时,已经面如死灰。
他“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浑身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话都说不完整:“大人……我……我不知道……这……这不是我写的!可这笔迹……”
他百口莫辩!
赵怀瑾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丁程鑫送来的这本“旧账”,才是最致命的证据!
它证明了,秦书墨的笔迹早就被顾家庄掌握,而自己呈上的那本新账,就是出自秦书墨之手,是彻头彻尾的伪造!
他设下的局,反过来成了一个套住他自己的死结。
“哈哈……哈哈哈哈!”赵怀瑾怒极反笑,笑声凄厉而怨毒,他指着贺峻霖,目眦欲裂,“好一个丁程鑫!好一个顾家庄!你们竟敢设下如此毒计陷害本官!”
贺峻霖垂下眼帘,遮住了眸中的冷意,声音平淡无波:“赵大人,您错了。这并非陷害,而是您自己,亲手留下的破绽。若非您想用假账脱身,又怎会落入这般境地?”
另一边,顾家庄的书房内,谢清正带着几名官差,装模作样地翻查着一堆无关紧要的陈年账目。
他姿态傲慢,并未将这些庄户下人放在眼里。
趁着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他吸引,一道纤细的身影如猫一般,悄无声息地溜进了谢清等人暂时歇脚的偏厅。
是阿桃。
她按照贺峻霖的吩咐,一眼就看到了那个被随意搭在椅背上的、谢清的随身包裹。
她屏住呼吸,迅速上前,从包裹夹层中取出一份用火漆封好的密函。
借着窗外透进的微光,她看到信封上收信人的名字,心头一跳。
她来不及细看,迅速将密函藏入宽大的袖中,又将包裹恢复原样,悄然退了出去,整个过程行云流水,未惊动任何人。
当贺峻霖从驿馆返回,听完阿桃的禀报,接过那份密函时,他的脸色第一次变得无比凝重。
他拆开火漆,一目十行地扫过。
信中的内容,让他后背渗出一层冷汗。
那竟是陈知礼写给京中某位大人物的信,信中明确提及,要借彻查顾家庄一案,搜罗赵怀瑾的罪证,将其彻底扳倒,为“那位”扫清障碍。
这已经不是简单的查案,而是赤裸裸的党争构陷。
贺峻霖拿着这封滚烫的信,快步走进账房。
丁程鑫依旧在灯下看书,仿佛早已料到一切。
“你看。”贺峻霖将信递了过去。
丁程鑫看完,神色依旧平静,只是眸色深了些许。
他沉吟片刻,将信纸在烛火上引燃,看着它化为灰烬。
“这封信,来得正是时候。”丁程鑫缓缓开口,“赵怀瑾现在是困兽,而陈知礼是猎人。可如果这只困兽知道,猎人想要的不仅仅是他的皮肉,而是要借他的死来铺路,你猜……他会做什么?”
贺峻霖的眼睛亮了起来:“他会反咬一口!”
“没错。”丁程鑫嘴角微扬,“把信的内容,想办法‘不经意’地透露给赵怀瑾。告诉他,若他愿与我们合作,交出真正的账本,扳倒陈知礼,那我们,或许能让他从这场死局里,找到一条活路。一石二鸟,就看他如何选了。”
夜,愈发深沉。
账房里只剩下一豆烛火,静静燃烧。
丁程鑫揉了揉眉心,长久的高度紧张让他也感到了疲惫。
门被轻轻推开,贺峻霖端着一杯热茶走了进来,放在他手边,温热的雾气氤氲了丁程鑫的眼睫。
“都安排下去了。”贺峻霖在他身边坐下,声音里带着一丝安定的力量。
“嗯。”丁程鑫应了一声,端起茶杯,暖意从指尖蔓延至全身。
两人一时无话,静谧的空气中,却有一种无声的默契在流淌。
许久,丁程鑫轻声开口,像是在陈述一个既定的事实:“明日,赵怀瑾会交出真账的。”
他别无选择。
贺峻霖点了点头,烛光在他眼中跳跃,他凝视着丁程鑫,忽然问:“那之后呢?”
扳倒了赵怀瑾,甚至利用他牵制了陈知礼,之后呢?
这一切的风波平息之后,又将是什么?
丁程鑫放下茶杯,转过头,迎上他的目光。
在摇曳的烛光下,他伸出手,轻轻握住了贺峻霖放在桌上的手。
那只常年执笔的手,温暖而有力。
“之后,”丁程鑫的声音很轻,却无比清晰,“我们就能安安稳稳地,一起算完剩下的账。”
是顾家庄的账,也是他们人生的账。
烛光摇曳,将两人的影子拉长,交叠在一起,密不可分。
仿佛所有的惊涛骇浪,都将在这片刻的安宁中缓缓平息,而某些深藏的情意,也终于在尘埃落定前,初露端倪。
天光大亮,一夜未眠的赵怀瑾像是瞬间苍老了十岁,他双目布满血丝,眼中却再无昨日的疯狂与怨毒,只剩下一种被逼到绝境的、破釜沉舟的决绝。
他让人备好笔墨,写了一封信,连同那本真正记录了他所有罪证的、沉重无比的真账,一并交给了心腹。
“去,交给谢清。”他嘶哑着声音,一字一顿,“就说,我有天大的功劳,要献给陈大人。”
驿馆的门被叩响,谢清整了整官袍,推门而入,正对上赵怀瑾心腹那张复杂的脸。
那心腹没说一句废话,只将一本厚重陈旧的账册,和一封信,推到了他面前。
那册子,与昨日那本崭新的伪账,天差地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