驿馆的空气仿佛凝固成了实质,沉闷得让人喘不过气。
墙角一盏铜灯昏黄摇曳,光影在斑驳的墙面上缓缓爬行,如同潜伏的蛇影,无声地舔舐着这场风暴前的死寂。
“啪!”
一声脆响,上好的青瓷茶盏在陈知礼脚下碎成齑粉,瓷片四溅,像冰晶炸裂,刺耳的余音在耳膜上久久震荡。
茶水混着泥污,溅湿了他崭新的官靴,湿冷的触感顺着皮革渗入脚背,他却浑然不觉,只是惊恐地瞪大了眼睛,瞳孔剧烈收缩,仿佛看见了深渊张口。
谢清气得浑身发抖,青筋在太阳穴突突跳动,他将那本被调换过的账册狠狠掷在陈知礼脸上,纸页划过脸颊,留下一道火辣辣的红痕,像被无形的鞭子抽过。
“陈知礼!你好大的胆子!”谢清的声音因极度的愤怒而嘶哑,双目赤红,胸膛剧烈起伏,指着他的鼻子,“伪造罪证,构陷朝廷命官,你可知这是何等大罪!”话音未落,屋外一道惊雷炸响,震得窗棂轻颤,雨水顺着缝隙渗入,在地面洇开一片深色的湿痕。
陈知礼面色惨白如纸,指尖冰凉,他颤抖着捡起散落在地的账册,纸页边缘割得手指生疼。
这不对,这完全不对。
他昨夜亲手从顾明远心腹手中接过的账册,明明不是这一本。
那本,字字句句都指向赵怀瑾与顾家贪墨案有千丝万缕的联系,铁证如山。
可眼前这本,却荒谬地变成了顾明远与赵府暗中勾结,意图扳倒他的“罪证”。
里面的笔迹、印章,模仿得天衣无缝,甚至连一些只有他和顾明远才知道的暗语都被巧妙地化用,变成了指向他自己的利刃。
他百口莫辩,像是被一张无形的大网当头罩住,越是挣扎,收得越紧。
冷汗顺着脊背滑下,浸透里衣,黏腻冰冷。
“下官……下官没有……”他的声音干涩得像被砂纸磨过,喉咙发紧,几乎发不出声,“谢大人,这……这是栽赃!是有人换了账册!”
谢清冷笑一声,眼中的鄙夷几乎要溢出来:“栽赃?人证物证俱在,你还想狡辩?”他话音未落,两名如狼似虎的差役立刻上前,铁钳般的手掌扣住陈知礼的双臂,粗粝的麻绳勒进皮肉,带来一阵钝痛。
陈知礼瘫软在地,被拖行时,官袍在泥水中拖出长长的污痕,像一条挣扎的蛇尾。
直到被拖出房门的那一刻,他的目光才绝望地投向了房间的角落。
那里,赵怀瑾就站在窗边,像一尊没有情绪的石雕。
从始至终,他一言未发,只是静静地看着这场闹剧。
窗外的雨丝斜斜地打在窗棂上,水珠沿着木纹蜿蜒滑落,发出细微的“嗒、嗒”声,在他清冷的侧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让他看起来既像局中人,又像局外神。
陈知礼终于明白了,他从头到尾,都只是一枚棋子。
一枚被顾明远用来投石问路,又被另一只看不见的手,轻轻拨弄了一下,就砸向了自己的棋子。
随着陈知礼的哀嚎声远去,屋内的死寂被打破。
谢清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气息在冷空气中凝成白雾,他走到赵怀瑾身边,神色复杂。
“赵大人,此事……多有得罪。”谢清拱了拱手,语气里带着一丝探究,“只是本官不解,这账册,为何会……”
赵怀瑾转过身,目光平静地迎上他的视线,淡淡打断:“谢大人,我只说过,我查账,不站队。如今账目分明,真相大白,我的差事,也算完成了。”
他没有解释,也不需要解释。
这种恰到好处的神秘,反而让谢清心中的疑虑变成了敬畏。
眼前这个看似被动入局的赵怀瑾,或许才是那个最不能招惹的人。
谢清识趣地不再追问,行礼告辞。
屋里终于只剩下赵怀瑾一人。
他没有动,依旧望着窗外那片被雨水冲刷得灰蒙蒙的天地。
直到一个身影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他身后,带着一身淡淡的墨香和微凉的湿气。
是丁程鑫。
他仿佛一直都在,又仿佛刚刚才来。
“你这一手,连我都佩服。”赵怀瑾低声道,声音里听不出是赞叹还是别的什么情绪。
他没有回头,却知道身后那人能听懂。
一个晚上,只一个晚上,丁程鑫就逆转了乾坤,不仅让他脱了身,还顺手将顾明远最得力的爪牙斩断,甚至让那本真正的顾家旧账,成了无人再敢过问的废纸。
这一招“移花接木,借刀杀人”,用得炉火纯青。
丁程鑫微微一笑,走到他身侧,与他一同望向窗外。
雨势不知何时已经小了许多,只剩下细密的雨丝,如愁绪般缠绵,轻轻拂过窗纸,发出沙沙的轻响。
“我只是,不想让顾家再被别人算计。”他的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像针尖落在冰面上,冷而锐利。
赵怀瑾的眼底闪过一丝微光。
他看着丁程鑫那张过分年轻秀气的脸,想从那双平静无波的眸子里看出些什么,却只看到一片深不见底的墨色。
不想让顾家被算计?
这话说得冠冕堂皇。
他明明是在利用顾家的旧事,为自己铺路。
可偏偏,他做完这一切,还能摆出一副为了守护旧主家业的忠仆姿态。
这份心机,这份手段,让在官场沉浮多年的赵怀瑾都感到一丝寒意。
他忽然明白了丁程鑫那句“命在你手”的真正含义。
丁程鑫交出真账册,是示好,也是警告。
他给了赵怀瑾一个选择的机会,如果赵怀瑾选错,那么今天被拖出去的人,就是他赵怀瑾。
而丁程鑫,显然还有后手,能确保自己安然无恙。
这是一场赌博,丁程鑫赌他赵怀瑾足够聪明,会选择更有利的一方。
而他,赌对了。
“顾明远不会善罢甘休的。”赵怀瑾收回目光,声音恢复了惯有的清冷,像屋檐滴落的雨水,一滴一滴,冷而精准。
“我知道。”丁程鑫的语气依旧平淡,“所以,这只是开始。”
雨声渐歇,天光微亮。
账房里,贺峻霖为丁程鑫换上了一杯热茶。
袅袅的白气模糊了丁程鑫的眉眼,他正垂眸看着桌上的一份京城舆图。
贺峻霖站在檐下,看着院子里被雨水洗刷得格外青翠的芭蕉叶,叶片上积水滑落,发出清脆的“嗒”声,节奏清亮。
但这盘棋,远未到终局。
顾明远这只猛虎被拔了牙,只会让他变得更加疯狂。
可不知为何,贺峻霖心中却一片安宁。
他看着丁程鑫在舆图上某个位置轻轻点下的指尖,目光温柔,仿佛已经看到了前路。
那条路或许依旧荆棘丛生,危机四伏,但只要他们一步步走下去,终究会有抵达归处的一天。
夜色再次降临,残雨未绝。
账房里只亮着一盏孤灯,豆大的火光在丁程鑫脸上映出明明灭灭的光影,火苗随风轻颤,像他此刻未平的思绪。
他独自一人坐在桌前,面前没有账册,也没有舆图,只有一盘黑白分明的棋局。
棋盘上的厮杀已经到了最激烈的阶段,黑子被白子围困,看似已是绝境。
丁程鑫静静地看着棋盘,良久,他伸出两根修长的手指,拈起一枚黑子。
他没有将棋子落在棋盘上解围,而是轻轻摩挲着,冰凉温润的触感从指尖传来,让他纷乱的思绪逐渐沉淀。
雨水滴答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
他忽然停下了动作。
那不是雨水的声音。
那是一声极轻微的、被刻意压抑住的,木板受力时发出的呻吟,像老鼠爬过朽木,又像夜风推门。
丁程鑫缓缓抬起头,他那双总是古井无波的眸子里,第一次掠过一丝真正的锋芒,如寒刃出鞘。
他的目光穿透了雨幕,落在了账房那扇虚掩的门上。
门外,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