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信纸上“贺峻霖”三个字，像一根淬了冰的针，扎进丁程鑫的眼里。

他指尖的温度寸寸凉了下去。

赵怀瑾……那个在朝堂上与他处处针锋相对，视他为眼中钉肉中刺的政敌，当年竟然会为了一个名不见经传的梁国质子，冒着通敌叛国的风险，从必死的名单上将人抹去。

为什么？

丁程鑫想不通。

在他一手构建的世界里，万事万物皆可算计，皆有代价。

赵怀瑾此举，图什么？

一个无权无势的质子，能给他带来什么收益？

这笔买卖，从任何角度看，都是血本无归。

可偏偏，就是这桩“亏本”的买卖，保住了那个如今会为他熬一碗姜茶，会在他受罚时急红了眼眶，会笨拙地告诉他“不想离你太远”的少年。

丁程鑫第一次感觉到，他引以为傲的算计，在某些事情面前，显得如此可笑和无力。

他将信纸缓缓折好，动作一丝不苟，仿佛在掩盖内心的惊涛骇浪。

信纸被妥帖地放入怀中，贴着心口的位置，却带不来一丝暖意，反而像一块烙铁，烫得他心慌。

“丁先生！丁先生！”

阿桃清脆的声音打破了书房的死寂，她提着裙摆，一脸喜气地跑进来，脸颊因兴奋而泛着红晕：“大喜事！老夫人发话了，把东厢那间最暖和的向阳暖阁赐给贺公子住了！还让咱们赶紧把东西都搬过去呢！”

丁程鑫闻言，先是一愣。

东厢暖阁，那是顾家留给最尊贵的客人的地方，紧邻着主院，冬暖夏凉，清净雅致。

老夫人此举，无异于是在向整个顾府宣告贺峻霖的特殊地位。

随即，他那双沉寂的眸子里，漾开一丝极淡的笑意，似无奈，又似了然。

“她倒是急。”

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却恰好被跟在阿桃身后，正想探头看看情况的贺峻霖听了个正着。

少年的脸“唰”地一下红透了，像熟透的苹果，他局促地绞着衣角，眼神躲闪，低声为自己，也为老夫人辩解：“我……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不想离你太远。”

这话说得磕磕巴巴，却带着一股孤注一掷的真诚。

丁程鑫没再说话，目光从他羞红的脸颊上掠过，最终落在了自己账房旁边那间许久未用的小书房上。

那里堆着些杂物，积了层薄灰，但窗外正对着一株海棠树，安静得很。

他站起身，径直走了过去，推开门，对身后的下人淡淡吩咐：“把这里收拾出来。”

然后，他才回过头，看向一脸不解的贺峻霖，语气平淡无波，听不出情绪：“以后你在这儿看书也好，熬药也罢，随你。”

账房，是丁程鑫在顾府的“禁地”，是他运筹帷幄、算计人心的方寸天地，从不允许任何人踏足。

如今，他却主动将紧邻的、仅一墙之隔的空间，划给了贺峻霖。

这比东厢暖阁，离得更近。

三天后，陈知礼被贬黜的消息传遍京城，顾府的危机彻底解除。

顾老夫人大喜过望，当晚便设下家宴，名为庆贺，实则更像一场心照不宣的撮合。

酒过三巡，老夫人满面红光地举起酒杯，目光慈爱地在丁程鑫和贺峻霖之间打了个转，最后落在丁程鑫身上：“程鑫啊，这些年你为顾家劳心劳力，心思都用在了账本上。可人这一辈子，不能光会算账。”

她顿了顿，意有所指地看了一眼身旁正襟危坐的贺峻霖，笑道：“峻霖这孩子，心细，会疼人。你啊，也该学学，怎么去疼人。”

话音一落，满堂哄笑。

顾家上下都知道丁先生算无遗策，却也薄情冷性，从未见他对谁上过心。

老夫人这番话，无疑是点破了窗户纸。

所有人都以为丁程鑫会像往常一样，用一句不咸不淡的话岔开话题，或是干脆沉默以对。

然而，出乎所有人意料，丁程鑫竟没有反驳。

在一片善意的笑声中，他只是沉默地低下头，伸出筷子，夹了一块剔好刺的鱼肉，稳稳地放进了贺峻霖的碗里。

动作自然得仿佛已经做过千百遍。

贺峻霖的耳朵尖“噌”地一下红了，像被火燎过一般，他埋着头，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小声咕哝：“你……你今天不一样。”

丁程鑫抬眼看他，黑沉的眼眸里，映着跳跃的烛火，那层千年不化的寒冰，似乎正在一点点消融。

“因为我终于明白，”他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有些暖意，不是算出来的。”

宴后，夜空中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洗去白日的浮尘，空气中弥漫着青草和泥土的湿润气息。

丁程鑫撑着一把油纸伞，送贺峻霖回房。

雨不大，两人并肩走在伞下，衣袖偶尔相触，带来一阵细微的战栗。

路过院中那棵老槐树时，贺峻霖忽然停下了脚步。

雨歇了，月光从云层后探出头来，将两人交叠的身影拉得长长的。

“你还记得吗？”贺峻霖仰头看着被雨水洗刷得愈发苍翠的树冠，轻声问，“你第一次骂我‘多事’，就在这儿。”

丁程鑫“嗯”了一声，目光也落在那棵树上：“我也记得，你后来递来的那碗姜茶。”很烫，也很甜，是他那年冬天唯一的暖意。

气氛正好，贺峻霖感觉自己的心跳得快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

他深吸一口气，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忽然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握住了丁程鑫垂在身侧的手。

那只常年执笔、骨节分明的手，微微一僵，却没有挣脱。

掌心的温度透过皮肤传来，贺峻霖的勇气也随之而来，他看着丁程鑫的侧脸，一字一句地问：“那现在……我可以再多事一次，问一句吗？”

丁程鑫侧过头，回视着他。

月光下，少年的眼眸亮得惊人，盛满了紧张、期待，和孤注一掷的深情。

他反手，将那只微颤的手握得更紧了些。

“问。”

一个字，却重逾千斤。

“你愿不愿意，”贺峻霖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和我一起，走下去？”

丁程鑫没有立刻回答。

他沉默着，从袖中取出一枚已经摩挲得有些光滑的旧铜钱。

那是他初入顾家，最落魄狼狈的时候，这个少年偷偷塞给他的，说是能保平安的“平安符”。

他一直带在身上，连自己都说不清是何用意。

现在，他将这枚铜钱轻轻放在了贺峻霖温热的掌心里。

“我不信命，”丁程鑫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郑重得像在许下一生一世的诺言，“但我信你。”

远处廊下的灯笼随风摇曳，暖黄的光晕柔和地洒在他们身上，映着两人相视而笑的脸。

原来所谓的归处，不是一个地方，而是一个人。一个等你回家的人。

这份失而复得的安宁，让丁程鑫紧绷了多年的心弦终于得以松弛。

他想，或许是时候了。

回到账房，看着那满屋子积年的卷宗和账册，每一本都代表着一桩算计，一次得失。

如今看来，却都像是冰冷的过往。

他拂去一本旧账册上的灰尘，那上面记录着他为顾家谋得的第一笔巨额财富，也记录着他扳倒的第一个对手。

过去种种，皆为序章。

既然已经信了“人”，那这些只信“利”的过往，是时候，该清一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