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程鑫将账房里最后一卷落了灰的旧账册归置入箱,指尖拂过木箱上冰凉的铜锁,那金属的寒意顺着指腹爬上来,像一缕未散的旧梦。
他心头那点仅存的犹疑,也随之落定,仿佛锁住的不只是尘封的账本,还有过往那些不敢触碰的猜测。
他转身收拾赵怀瑾前夜留下的茶具,指尖刚碰到那只白瓷茶盏,便察觉到一丝异样——盏底微沉,似有物压着。
他轻轻掀开,一角素白便笺露了出来,边缘被冷茶洇湿,泛出淡淡的褐痕,墨迹却依旧清晰,字锋如刀,带着熟悉的冷峻风骨。
“若有一日峻霖归国,请代我问一句——他还记得那年雪中红梅否?”
没有署名,但丁程鑫认得,是赵怀瑾的字。
那墨香混着残茶的微涩,在鼻尖缭绕,竟让他恍惚闻到了许多年前北风卷起的雪气。
峻霖?归国?
这字条像一根细针,猝不及防扎进心里,不深,却激起一片绵密的疑云。
贺峻霖是顾家买来的伶人,无父无母,何谈归国?
更遑论,赵怀瑾一个京城来的户部侍郎,怎会知晓他乳名?
那名字早已被尘封在旧日的戏本与市井流言中,连他自己都几乎遗忘。
他正拧眉细思,门“吱呀”一声被推开,木轴摩擦声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贺峻霖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汤药进来,药香苦中带甘,氤氲在空气中。
他见丁程鑫立在桌前,神色凝重地捏着一张纸,脚步顿了顿,青布鞋底在地板上轻轻一顿,才轻声问:“是赵大人留的?”
丁程鑫点头,将便笺递过去,“你不问问,他为何要写这个?”
贺峻霖的目光只在纸上停留了一瞬,指尖掠过那句“雪中红梅”,神色微动,却终究未语。
他将药碗放在丁程鑫手边,瓷底轻碰桌面,发出细微的“叮”声,声音温和却坚定:“他若想说,自然会开口。我只是……不想你再费心替别人猜来猜去了。”
丁程鑫心头一震,握着那张薄纸的手指不自觉地收紧,纸角在掌心留下浅浅的褶痕,像一道无法抚平的裂口。
就在这时,院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裙角翻飞,阿桃提着布裙,气喘吁吁地冲进来,额角沁着细汗,脸上满是焦急:“丁先生!不好了!赵大人今早没走官道,他悄悄去了城南的驿馆,那不是回京的方向!”
丁程鑫眸色一沉,面上依旧不动声色,可指节在桌沿轻轻一叩,发出极轻的“嗒”声,像暗夜中落子的前兆。
可身侧的贺峻霖,却已经转身取下了挂在墙上的斗篷,粗麻布料摩擦过指尖,带着冬日特有的粗粝感。
他利落地披在身上,系带在颈侧一绕,动作干脆。
“我去看看。”
“胡闹!”丁程鑫一把按住他的手腕,皮肤相触的瞬间,他察觉到贺峻霖脉搏跳得极快,像绷紧的琴弦。
他的声音压低,几乎是从齿间挤出:“你忘了自己是什么身份?就不怕再被牵连进去?”
贺峻霖低头,看着他紧握的手,忽然弯起嘴角,露出一抹极淡的笑意,唇角微扬,却未达眼底:“我怕。可我更怕你一个人,猜错了人。”
丁程鑫喉头一哽,所有劝阻的话都堵在了那里,像被风雪封住的山路。
他松开手,沉默地从自己袖中摸出那枚磨得光滑的铜钱,边缘已被岁月磨出温润的弧度,掌心摩挲过时,传来熟悉的金属凉意。
他塞进贺峻霖宽大的袖口里,低声说:“压住袖角,别让人看出慌张。”
贺峻霖借着给驿馆官差送茶水的名义,轻易混进了守备森严的偏院。
寒风裹挟着马厩的草腥味扑面而来,他贴着廊柱阴影前行,指尖触到柱身粗糙的木纹,冷意直透掌心。
他远远便看见赵怀瑾正与一名身着暗色锦袍的陌生老者在廊下低声交谈,檐角铜铃在风中轻响,叮当如泣。
两人的声音压得极低,却被风断断续续地送来。
“……梁主新立,根基不稳,欲召质子归国议政……”
“……京中那位盯着紧,此事若泄露半分,你我人头不保……”
“……但有人,不愿放人。”
每一个字都像冰锥,刺入耳膜。
贺峻霖的心,随着最后那句话,沉入了谷底,寒意从脚底蔓延至脊背,连呼吸都凝滞了。
不多时,那老者便行色匆匆地离去,靴底踏过青石板,发出急促的“嗒嗒”声,渐行渐远。
赵怀瑾独自在廊下坐了许久,端起桌上早已凉透的茶,杯壁冰凉,雾气全无。
他却迟迟没有入口,只望着檐外灰蒙的天色,像在等一场不会来的雪。
良久,他忽然朝着廊柱的方向,淡淡开口:“贺公子若都听了去,便进来吧。”
贺峻霖心跳如鼓,几乎要撞出胸膛,耳中嗡鸣,可面上却稳住了,缓步走出,垂眸敛目,声音听不出波澜:“您一直知道我在?”
赵怀瑾转过头,看着他,眼中是贺峻霖看不懂的复杂情绪,像暗流涌动的深潭,最终只化为一声苦笑:“你比三年前,稳重多了。”
回府的路上,贺峻霖将驿馆所闻一字不漏地转述给丁程鑫。
马车里光线昏暗,车轮碾过碎石,发出沉闷的“咯吱”声。
丁程鑫的脸隐在阴影中,叫人看不清神情。
他沉默了很久,久到贺峻霖以为他不会再开口时,才听见他低沉的声音响起,像从地底浮出的回响。
“所以,他根本不是来查顾家账目的。”丁程鑫一字一顿,像是在说服自己,“他是来护你的。”
马车刚在顾府门口停稳,丁程鑫便掀开车帘,对候在一旁的林知远沉声吩咐:“去查,近一个月内,所有从京城出入的梁国商队名录,越详细越好。”
而后,他又对阿桃道:“去把贺峻霖当年入府时带来的那个旧衣物箱找出来。”
箱子很快被抬到了书房,里面只有几件半旧的衣裳和一些不值钱的小玩意儿。
丁程鑫却像是早就知道目标在哪,直接撕开了箱底的夹层,粗布撕裂的“嗤啦”声在寂静中格外刺耳。
一封被仔细封存的信件残页,静静躺在里面。
信纸已经泛黄,边缘脆得几乎一碰即碎,但那枚暗红色的火漆印,却依旧清晰可辨——是梁国宫廷的制式,龙纹盘绕,带着不容错认的威严。
夜深了。
丁程鑫独自坐在灯下,烛火跳动,将他的影子拉得长长的,透出几分孤寂。
他小心翼翼地用镊子拼凑着那封残缺的信,纸片在指尖轻颤,像风中落叶。
每一次拼接,都像在缝合一段被割裂的往事。
忽然,肩头一暖,一件带着皂角清香的薄毯披在了他身上,布料柔软,还残留着些许体温。
他回头,正对上贺峻霖温润的眼眸,灯光映在其中,像春水初融。
“夜里凉。”贺峻霖轻声说,并没有要走的意思,就那么静静地站在他身后,“你总说我长大了,其实,我也看见你变了。”
丁程鑫没有作声,只是看着他。
贺峻霖的视线落在那堆破碎的信纸上,声音更轻了些,像是怕惊扰了这深夜的宁静:“从前,你只信账本上的黑白分明。现在,你也信我了。”
丁程鑫抬眼,灯火落进他的瞳孔,映出细细碎碎的光亮,像极了许多年前,那个大雪天里,贺峻霖递给他的那碗姜茶的温度。
他没说话,只是伸手,将贺峻霖冰凉的手指攥进了掌心。
那指尖微颤,却不再退缩。
窗外忽然起了风,吹得书房的窗格“吱呀”作响,檐下铁马轻撞,叮当如语。
一阵风卷入,吹动了桌上刚拼凑好的一角残信。
信角翻起,露出了底下被遮住的半句未完的话,字迹秀逸,带着不容错辨的关切。
“……愿汝平安,胜过千金。”
丁程鑫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温柔地撞了一下,但随即,一股更深的寒意从心底升起。
平安,何其难得。
既然有人祝愿他平安,那便意味着,正有巨大的危险在暗中窥伺。
那个“不愿放人”的,究竟是谁?
这盘棋,远比他想象的要大。
对手藏在暗处,而他手中能用的棋子,却寥寥无几。
他忽然想起一个人,一个本该在京城搅弄风云,却已许久没了消息的人。
要破此局,或许,需要先找到那枚被遗忘的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