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程鑫眼底深邃,像藏着一池化不开的墨。
他没有直接回答,只是将手中的茶盏轻轻放下,瓷器与黄花梨桌面碰撞发出一声清脆的轻响——“叮”,那一声短促的震颤在寂静的屋中回荡,余音如针尖刺入贺峻霖的心口,让原本紧绷的空气仿佛凝成了冰霜。
窗外槐花正簌簌飘落,几片被风卷进窗棂,落在案头,散发出微甜的香气,却无人去拾。
良久,他才低声开口,声音平稳得听不出一丝波澜:“赵大人是聪明人,知道有些话,对你说,不如对我说。”
话音未落,门外传来赵怀瑾随从的脚步声,由远及近,皮靴踏在青砖上发出沉闷的回响,紧接着是低沉的通报声。
贺峻霖的心猛地一沉,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指尖微微发凉。
赵怀瑾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他并未踏入,只是隔着门槛,目光在贺峻霖身上短暂停留——那一眼如春风拂过枯枝,带着难以言说的怜惜,随即转向丁程鑫。
他从怀中取出一封用火漆封得严严实实的信,暗红的火漆印上刻着顾家家徽,边缘微微翘起,仿佛曾被反复摩挲。
他递出信时,指尖微颤,袖口掠过丁程鑫的手背,带起一丝凉意。
“丁公子,这是给顾老夫人的。若……若在峻霖归国之前,他仍未在顾家得到应有的名分,还请你将此信交予老夫人。”他的语气郑重,像在交付一件遗物,字字沉甸甸地压在空气里。
丁程鑫接过信,入手微沉,火漆的棱角硌着掌心,带着一种近乎疼痛的真实感。
他没有问里面写了什么,只是用指腹缓缓摩挲了一下那坚硬的火漆印,动作极轻,却透着不容置疑的坚定,随即稳稳地将信收入怀中,贴着心口的位置——那里,隔着衣料,能听见自己沉稳的心跳。
这个动作,本身就是一种无声的承诺。
城门外,十里长亭,杨柳依依。
风掠过河面,吹皱一池春水,柳条轻摆,发出沙沙的细响,像在低语离愁。
贺峻霖终究还是来送了。
离别的愁绪在空气中弥漫,混着泥土与青草的气息,赵怀瑾看着眼前这个已经褪去一身怯懦、身形挺拔的少年,眼中流露出一丝欣慰,嘴角微动,喉结轻轻滑动了一下。
“你娘若还在世,定会为你今日的模样感到欢喜。”赵怀瑾的声音压得很低,仿佛怕惊扰了什么,那声音像一根细线,轻轻勾起贺峻霖心底最深处的尘封记忆。
贺峻霖猛地一怔,如遭雷击,耳中嗡鸣,眼前瞬间模糊——他仿佛看见母亲在灶前煮粥,蒸汽氤氲,映着她温柔的侧脸;听见她哼着江南小调,声音轻柔如风。
可那画面转瞬即逝。
他眼眶倏地红了,喉头哽咽,千言万语堵在胸口,像潮水般翻涌,最终只化为一句:“谢谢您……这么多年,一直没有放弃我。”声音沙哑,带着颤抖。
赵怀瑾却摇了摇头,伸手重重拍了拍他的肩膀——那一掌力道沉实,掌心的温度透过衣料传来,带着长辈的鼓励与肯定:“孩子,不是我没有放弃你。是你自己,终于肯站起来了。”
马车远去,车轮碾过石板路,发出沉闷的辘辘声,尘土飞扬,迷了人眼。
贺峻霖站在原地,风拂过他的发梢,带着槐花的碎瓣,落在肩头,凉凉的。
他望着那抹影子彻底消失在官道尽头,才缓缓收回目光,掌心还残留着被拍打过的温热。
他要为自己而活。
赵怀瑾走后的第三天,顾家老宅的气氛骤然紧张起来。
清晨的薄雾尚未散尽,青石台阶上泛着湿冷的水光,檐角铜铃在风中轻响,声音清冷。
顾老夫人以商议族中要务为名,将所有在京的顾氏族人,无论嫡系旁支,全都召集到了正厅。
贺峻霖作为丁程鑫的贴身书童,自然也随侍在侧,但他识趣地站在了最角落,背贴着冰凉的雕花木柱,努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然而,他能感觉到,四面八方投来的视线,或鄙夷,或审视,像无数根细小的针,扎在他身上,连呼吸都变得滞重。
议事过半,老夫人话锋一转,目光扫过全场,最终落在丁程鑫身上。
“下月,江南的绸缎分号账目出了些纰漏,数目不小。”她顿了顿,每一个字都敲在众人心上,连烛火都仿佛随之一颤,“我决定,由程鑫领队,亲自去江南核查账目。”
这话一出,底下虽有些议论,但都还算平静。
丁程鑫是顾家最出色的账房先生,这等要事由他出面,是情理之中。
可老夫人接下来的话,却像一块巨石投进了平静的湖面,激起千层浪。
“此行路途遥远,事务繁杂,就由贺峻霖随行,协理文书事宜。”
“什么?”
“老夫人三思!他一个外姓人,还是梁国质子,怎能参与我顾家核心账目!”
“就是!带他出门,成何体统!”
反对声浪此起彼伏,整个正厅瞬间炸开了锅。
那些平日里看他不顺眼的族人,此刻更是找到了宣泄的出口,言辞愈发不堪,唾沫星子几乎溅到贺峻霖脸上。
贺峻霖的脸一寸寸变白,垂在身侧的手紧紧攥成了拳,指甲深深嵌进掌心,疼痛让他保持清醒。
他早已习惯了这种轻视,可当着丁程鑫的面被如此羞辱,依旧让他难堪至极,胸口像被巨石压住,连呼吸都带着刺痛。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不语的顾老夫人忽然笑了,她笑眯眯地看向丁程鑫,眼神里满是促狭:“程鑫啊,你看,他们都说峻霖这孩子不行。可我觉得他心细如发,是块好料。你此行责任重大,可要学会疼人,别把我的宝贝书童累坏了。”
这话看似打趣,实则是将所有压力都推到了丁程鑫身上,要他当众表态。
一时间,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丁程鑫身上。
只见他缓缓起身,对着老夫人恭敬地长揖及地,衣袖拂过地面,发出细微的窸窣声。
再直起身时,他清俊的脸上不见丝毫波澜,声音却异常清晰,传遍了正厅的每一个角落。
“是,孙儿明白。”他顿了顿,目光若有似无地扫过贺峻霖的方向,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笑意,像春水初融,“他是我账本里,唯一一个,不需要靠算盘就能稳住的数字。”
满室哗然,瞬间化为一片死寂,连呼吸声都仿佛被抽空。
出发前夜,月凉如水,银辉洒在窗纸上,像铺了一层薄霜。
贺峻霖正在收拾行囊,指尖触到旧衣的粗粝布料,心头泛起一丝离愁。
房门被轻轻敲响,三声,短促而谨慎。
是阿桃,她有些紧张地左右看了看,才飞快地塞给贺峻霖一个用粗布包裹着的小包,指尖冰凉,带着夜露的湿意。
“丁先生让我交给您的,”她压低声音,气息拂过耳畔,“说是……路上用得着。”
贺峻霖疑惑地打开,指尖触到一个冰凉坚硬的物体。
他摊开手心,一枚磨损得有些发亮的旧铜钱,正静静地躺在那里,正是当年他初入顾府时,塞给丁程鑫的那一枚。
铜钱底下,还压着一张小小的字条,上面是丁程鑫那笔锋锐利、风骨天成的字迹。
“这次换你牵我手,别怕。”
短短九个字,像一道滚烫的暖流,瞬间冲垮了贺峻霖心中所有的坚冰与伪装。
他紧紧攥着那枚铜钱,冰冷的金属被掌心捂热,也灼痛了他的眼。
一滴滚烫的泪,终于忍不住,重重地砸在了手背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
次日清晨,马车早已在顾府门前等候。
丁程鑫与贺峻霖一前一后地走出来,立刻就有个尖酸的族中长辈阴阳怪气地开口:“呵,一个外姓的账房,带着一个不知底细的质子出门查账,这传出去,岂不让人笑掉大牙?我们顾家的体统何在?”
丁程鑫的脚步停了下来。
他缓缓回头,脸上甚至还带着一丝礼貌的淡笑,那笑容却不达眼底,淬着冰冷的锋芒:“顾家的账房,向来只认对错,不论出身。至于谁是质子……”
他的目光落在贺峻霖身上,那一眼,温柔而坚定,像春风拂过寒冰。
“等他风风光光回梁国的那一天,你们自然会明白。”
话音落下,他不再理会身后众人铁青的脸色,径直走到贺峻霖面前,在所有人的注视下,牵起了他的手。
贺峻霖的手指冰凉而僵硬,丁程鑫却握得很紧,用自己的体温,一点点温暖着他,掌心相贴,脉搏相闻。
他牵着他,一步一步,踏上了马车。
车轮滚滚,将京城的喧嚣远远甩在身后。
正是暮春时节,道路两旁的老槐树开得正盛,一阵风吹过,细碎的白色花瓣纷纷扬扬,有几片调皮地落在两人的肩头,带着淡淡的清香。
贺峻霖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景致,心中前所未有的平静。
他低声问,像是在问丁程鑫,又像是在问自己:“你说……他们会记得今天吗?”
丁程鑫没有看他,只是将他的手握得更紧了些,掌心相贴,严丝合缝。
“不重要。”他的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只要我记得,你今天,终于敢牵我的手了。”
远处,已有炊烟袅袅升起,像是远方有人在等待他们回家。
而这一次,不再是寄人篱下的苟且,而是并肩同行的天涯。
马车一路向南,京城的繁华与温暖被渐渐抛在身后,空气里开始弥漫起南方特有的潮湿气息,带着水汽与泥土的腥味。
官道也变得颠簸起来,车轮压过石子路,发出单调而持续的声响,仿佛一首没有尽头的序曲。
天色不知不觉间暗了下来,远方的天际线,堆积起沉甸甸的铅灰色云层,风中带上了一丝挥之不去的凉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