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第二日卯时，丁程鑫在榻上惊觉自己又失了半宿记忆。

案头摆着未动的参汤，碗底压着张字条，是影七的字迹：“晨时送药，公子已睡。”可他分明记得昨夜挑灯看手札，还被血玉惊得打翻了茶盏——茶渍该在案角，此刻却干干净净，只余一道浅褐印痕如枯叶贴在木纹深处，指尖拂过，竟带起一丝微黏的涩意。

“公子？”影七掀帘进来，手里端着新药，瓷碗边缘沁出细密水珠，在晨光中泛着冷白的光。

丁程鑫盯着他腰间的墨玉坠子，那黑沉沉的玉石反光一闪，忽地映出街市喧嚣——糖炒栗子的焦香混着铁锈般的血腥扑面而来，耳畔似有孩童哭喊与刀刃入肉的闷响。他心头一震：那是赵三倒下的街口。

赵三是他少时书童，三年前被仇人当街砍死，血溅在他新做的青衫上，布料吸饱了血，沉得像块冻住的铁。

“赵三？”他脱口而出，嗓音干裂，“你不是该在西市买蜜饯？”

影七端药的手一抖，青瓷碗砸在地上，碎成几片，药汁泼洒如泪痕，蒸腾起苦涩雾气。

他单膝跪地，声音发颤：“影七，天罗教暗卫统领，公子昨日还让属下去查柳十三残党动向。”

丁程鑫伸手去扶，指尖触到对方后颈刺青——蝶纹凹凸分明，带着常年汗水浸润的微潮，这才惊觉认错了人。

冷汗顺着脊背往下淌，衣料紧贴肌肤，湿冷如蛇游走。后颈的银针又开始发烫，像有人拿烧红的铁签子在脑仁里搅，每一次心跳都牵动那一簇灼痛，仿佛有冰锥从骨缝里缓缓抽出。

苏婉儿来诊脉时，指尖刚搭上他手腕便猛地缩回，像是碰到了毒蛇。她掀他眼皮，瞳孔深处映着两重倒影，一层是他自己的脸，另一层模糊扭曲，嘴角正咧开一个不属于他的笑。她的声音发紧：“公子脑中……有两股意识。”她攥着银针的手直抖，针尖在光下划出细碎银线，“一股是您的，另一股……冷得像冰窖里泡了百年的石头。”

当夜，红姨从房梁上飘下来，足尖落地无声，枣红大氅拂过地面，带起一阵陈年檀香与尘灰的气息。她鬓边插着支断了齿的木梳，梳齿缺口处缠着一缕褪色红绳，隐约可见“阿琰”二字刻痕极深，像是用指甲生生抠出来的。正是十年前天罗教护法的模样。

“虚灵契的反噬，早把你魂魄啃出窟窿。”她盯着丁程鑫后颈的银针，呼吸轻得像风穿窗纸，“前代承契者的执念顺着窟窿钻进来，要夺你的壳子。”

“契心阵能断这因果。”红姨掏出半块锈迹斑斑的青铜镜，镜面模糊，却映不出人脸，只有一片血雾翻涌。“需得你俩以深情为引，共入幻境。在幻境里斩断那老鬼的执念，他才能彻底散掉。”

“可要是那老鬼执念太深……”她突然掐住马嘉祺的手腕，指甲几乎陷进肉里，留下四道月牙形红痕，“入阵的人会被拖进他的轮回里，永世醒不过来。你若去，他必死。你若不去，他必疯。”

丁程鑫当夜就写了封“遗书”。

他咬破指尖，以血代墨，在素笺上写下：“虚灵爆符藏于我心口，三日后子时自毁，可清天下馋虚灵者。”字未成，喉头一甜，喷出半口黑血，恰好溅在最后一笔上，像一道封印。

他掌中握着焦黑符石——那是骗人的幌子。真正致命的，是缝进胸口皮肉下的那枚血纹符，只消意念一动，便可焚魂灭魄。

接下来六日，丁程鑫每夜惊醒三次。

第一次梦见赵三倒在血泊里，手里攥着半包没拆的蜜饯，糖粒沾满血泥；

第二次梦见自己站在桃林中央，对面那人穿着月白长衫，袖口绣着褪成灰的缠枝莲，笑着喊他“阿弟”；

第三次，总是听见铜铃响——慢了半拍。

苏婉儿每日来诊，脸色一日比一日白：“公子，您快撑不住了。”

消息放出去第七日，影七来报：“柳十三残党黑面带着三十个死士，混在给谷里送柴的车队里。”丁程鑫擦着嘴角的血笑，他要的就是这群疯狗来抢“残魂”。

可他夜探军报室时，在马嘉祺的暗格里翻出封手令。

宣纸边角还沾着墨渍，分明是新写的：“若丁程鑫入虚灵阵，格杀勿论。”

那张纸在他手中颤抖，如同风中残烛。

原来你想让我活着，只是为了亲手杀了我。

可也好……既然你不给我死的机会，那我就演一场给你看。

他缓缓撕掉手令，吞下纸屑，喉咙里刮过粗粝的痛感，嘴角扬起冷笑。

“这次换我算死自己。”

三日后子时，幽冥谷祭坛被火把照得通亮。

火光舔舐岩壁，投下摇曳巨影，如同群魔起舞。松脂燃烧的呛味弥漫空中，夹杂着远处野犬低吠。

黑面带着残党从后山杀上来，刀光映着丁程鑫心口的符石，泛着冷森森的光。

“想抢残魂？”丁程鑫站在高台边缘，符石在掌心发烫，灼得皮肤微颤，“先看我炸不炸！”

黑面举刀的手顿住。

可他没注意到，山谷两侧的密林中，影七正打着手势——三百暗卫的刀刃早已出鞘，寒光隐现，对准了他们的后心。

丁程鑫捏紧符石，指节发白。

只要他一用力，假符石就会碎成粉末，马嘉祺的人就能瓮中捉鳖。

可他更想趁乱真死一次，让那老鬼没处可附。

“丁程鑫！”

风声里突然炸开一声低喝。

马嘉祺从半空掠来，玄色大氅翻卷如墨云，靴尖踏碎一片火星。

他一掌击碎符石，碎末溅在丁程鑫脸上，带着焦糊气息；接着便将人死死锁在怀里。

“你要死，也得先问过我。”马嘉祺咬碎舌尖，血雾喷在丁程鑫额间，温热黏腻，顺着眉骨滑落。

丁程鑫眼前一黑，再睁眼时，已站在一片血色桃林里。

花瓣如雨纷落，踩在脚下发出细微脆响，空气中浮动着腐甜气息，像是熟透过头的果肉。

“等了九世，终于等到个魂魄快碎的替身。”

冷笑声从身后传来，带着回音，仿佛不止一人在说话。

丁程鑫转身，见着张与自己七分相似的脸。那人穿着月白长衫，袖口绣着已经褪成灰的缠枝莲，指尖冰凉，拂过他脸颊时，留下一道霜痕。

现实里，影七守在阵外。

他盯着祭坛中央交缠的两团魂魄，忽然瞳孔骤缩——那团属于丁程鑫的魂光里，竟裹着缕他从未见过的冷意，像把淬了千年冰的刀，正缓缓割裂原本的暖金。

檐角铜铃忽地一震——叮——

风停了，林鸟归巢。

可半息之后，才传来第二声：……铃。

影七猛地想起昨夜，丁程鑫在案头写了半页纸，被风刮到地上。

他捡起来时，最后一行字还没干：“若我说话方式变了，杀了我。”

幽冥谷祭坛的血雾里，马嘉祺与丁程鑫十指相扣，指缝间渗出的血，正顺着符纹爬满整座祭坛，蜿蜒如活物，带着温热腥气，仿佛整座山谷都在啜饮这场献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