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檐角铜铃又晃了半下，影七的指甲几乎要掐进鼓槌里。

风从窗缝钻入，带着药炉上蒸腾的苦香，在鼻尖缠成一团湿漉漉的闷热。

那气味本该熟悉——人参、甘草、当归熬煮到将沸未沸时的微腥——可今日却泛着一丝铁锈般的腥甜，像是血滴落砂锅边缘被火舌舔净。

丁程鑫蹲在药炉前，药铲搅得砂锅里的人参汤咕嘟响，气泡破开时溅起细小的油星，落在他手背上，烫出一瞬红痕。

他像没察觉般继续搅动，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他伸手试了试火候，掌心掠过火焰上方，皮肤骤然绷紧，汗毛微微卷曲。

转头对榻上昏迷的马嘉祺笑：“你再睡一会儿，我守着你。”声音轻得像飘在晨雾里的棉絮，和往日替马嘉祺裹伤时一模一样——那时他总用左手托住对方手臂，如今也是，可苏婉儿却注意到，他擦药的手势比从前慢了半拍，仿佛在模仿某种记忆。

她捧着药箱进来时，正看见他用帕子沾了汤，给马嘉祺擦嘴角。

动作轻柔，可帕子是从右向左抹的，而从前丁程鑫总是从左向右——那是他母亲教的习惯，“顺气而行，不扰经络”。

她喉头动了动，终究还是上前：“丁公子，我替教主再诊个脉。”

“好。”丁程鑫退开半步，垂眼盯着自己的鞋尖。

布面微皱，左脚第二颗扣扣歪了些许，像是匆忙系上。

苏婉儿的指尖刚搭上马嘉祺手腕，脉搏跳动的节奏让她心头一凛——这不该是重伤未愈之人应有的力道。

她屏息凝神，忽觉一股异样震颤自指腹窜来：**一下，两下。

快的像擂鼓，慢的像漏沙。

**

不是教主的脉，是丁程鑫的。

她鬼使神差地转了手，按上丁程鑫腕间。

触手冰凉，皮下却有双重搏动，如两颗心脏隔着骨肉共振。

刹那间，她脑中闪过师父临终低语：“双心同跳者，夺舍未成，魂契将裂……”

她猛地抽回手，药箱“当啷”砸在地上，瓷瓶滚落，一粒朱砂丸碎裂，红粉洒在青砖缝里，像干涸的血迹。

“苏医使？”丁程鑫弯腰替她捡药瓶，发梢扫过她手背，带来一阵麻痒的凉意，“可是累了？”

苏婉儿盯着他的发顶，喉结动了动。

那发丝黑亮如漆，可就在昨夜，她偷偷取了一缕浸进照魂水——祖传的青瓷碗里滴了三滴晨露、半钱朱砂，只待至亲之血或至怨之魂显现。

水面先是模糊，继而浮起两张脸：一张温文尔雅，眉目如画；另一张枯瘦如鬼，指甲长得能勾进人眼窝，且那右手食指扭曲变形，正是《阴符录》所载“剥面客”的标记。

她当时吓得打翻了水碗，此刻看丁程鑫抬眼，眼底像结了层冰。

“我…我去拿安神汤。”她逃也似的跑了，脚步踏过廊下积水，涟漪一圈圈荡开，倒映的月光碎成银鳞。

药炉边那碗汤，到底没动。

苏婉儿逃走后，影七蹲在药炉旁，一片碎瓷划破了指尖。

他盯着那抹血痕，忽地怔住——丁程鑫近来总爱用左手执勺，可从前他分明是右撇子。

他忽然想起什么，转身钻进了密道尽头的暗房。

三日前丁程鑫昏迷时，被拖去祭台的路上，五指曾深深抠进青石缝隙。

影七蘸着炭粉轻拂地面，一道极浅的划痕渐渐浮现：“铃动即杀我”。

五个字歪斜颤抖，像是濒死者最后的呼救。

他摸出那只铜铃，轻轻放在竹榻边。

那是教主亡父唯一的遗物。

他曾亲眼看见幼年丁程鑫被逼触铃后，当场呕血昏厥，哭喊着“别让我碰那个铃！它会扎进我心里！”

第二日晨光微亮，丁程鑫捧书坐于窗下。

风吹页角，铃声轻晃。

他忽然伸手，将铜铃握在掌心，唇角扬起：“这声音，真像小时候。”

梁上，影七的手狠狠掐进木梁，木刺扎进掌心，痛感真实得让他想哭。

当夜，秦九爷来了。

那人裹着黑狐裘，怀中抱一只龟纹黑陶炉，笑得阴恻：“听说有人借壳还魂？我这断魂香，专烧不要脸的脏东西。”话音未落，炉中青烟自燃，幽蓝如蛇，蜿蜒钻入门缝。

影七冲进去时，听见烟雾中有指甲刮地之声，尖锐刺耳，像生锈铁片划过骨头。

烟里浮着只枯手，指甲黑得发亮，直往马嘉祺卧房扑。

他一刀劈散，香灰簌簌落下，竟似被人抓挠着拼出一行字：“他在骗你。”

影七捏着香灰的手青筋暴起。

“若真是公子回来了呢？”副手低声问。

影七盯着炭粉拓下的字迹：“真正的公子，宁可死也不会碰那只铃。”

他闭上眼，“放话出去吧。活人不会割自己的心。”

果然，次日丁程鑫就攥着匕首来找他。

“我要献血。”他撩起袖子，腕子白得像玉，“只要他活，我死都行。”

刀划开皮肤的声音很轻，血珠顺着腕子往下淌，滴落碗中发出细微的“嗒、嗒”声，如同更漏计时。

影七接血碗时，指尖微微发颤。

他转身时故意踉跄，一滴血溅进袖中银瓶——瓶里装着契魂厌血，真魂落进去会沸腾。

血滴“啪”地沉底，无声无息。

影七的后背贴上墙，冷汗顺着脊沟滑下。

深夜，丁程鑫坐在烛火下。

烛芯爆了个灯花，噼啪一声，惊得窗外树影乱颤。

他摸出银簪，刺破指尖，血珠落进砚台，发出极轻的“叮”响，像露珠坠入深井。

他蘸着血在纸上写：“若我变了他的模样，请记得——我最后叫他那一声，是真的。”

写完，他抬头望向窗外。

月光照在脸上，唇角还挂着笑，可眼睛里没了温度，像口枯井。

风突然大了，吹得纸页猎猎作响，墨迹未干，血痕微微晕开。

檐角铜铃“叮铃铃”响成一片，丁程鑫对着虚空呢喃：“你叫我，是因为你知道……你会为我疯。”

榻上的马嘉祺，睫毛轻轻颤了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