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机屏幕幽蓝的光线像一层冰冷的潮雾，无声地漫延在黑暗里。许琳琳整个人蜷缩在学校宿舍窄硬的木板床上，瘦削的肩胛骨像两个硌在坚硬边缘的锥子。被子严严实实地蒙过了头顶，连同一侧耳朵也压在里面，用枕头死死捂紧，将同寝室另两个女生平稳的呼吸和偶尔翻身时床板发出的吱嘎声隔绝得如同来自另一个世界。只有左侧耳朵是唯一对外界敞开的孔道，紧贴在被套的织物纤维上，细细捕捉着手机耳机孔里即将流淌出来的细微声波。
手指冰凉，带着些微被窝里捂不透的僵硬感。她在那个小小的、发烫的塑料方块——手机屏幕上，艰难地、带着一种近乎亵渎神明的隐秘感，一个字一个字地戳入：“青阳二中 公众号”。
六个汉字，每一个敲击都像在心底那块早已风化龟裂的冻土上凿进一颗冰钉。青阳二中，一个地名，一个从未亲见，却如同禁地般铭刻在她意识深处的坐标。那是他所在的城池。一个离她遥远、冰冷、仅靠数字校车才能抵达的地方，像一个沉在漆黑水底的陌生堡垒。
那个蓝白色的图标跳了出来，简洁而冰冷，带着官方特有的疏离感。像一道冰铸的墙。
“嗡——”枕下的床板被指尖无法控制的细微震颤带得轻响了一下，心脏如同被一只悬在丝线上的秤砣猛然坠击！她条件反射般咬住了下唇内侧的软肉，甜腥的铁锈味顷刻弥漫在口腔深处。指尖在屏幕边缘迟疑地悬停了好几秒，几乎要把那片冰冷的玻璃点成自己指纹的拓片。
她需要一个名字，一个切口。她像在黑暗的森林里盲目的摸索，直到指腹颤抖着点开了左上角那个三道横杠组成的入口——那个仿佛能通向堡垒中心的、布满监控眼线的神秘甬道。下拉列表在屏幕上方无声地铺展开冰冷的阵列：
【青阳二中2023级春季运动会掠影】
【“雷锋月”主题团日活动纪实】
【高二（10）班赴科技馆研学侧记】
【青阳二中男篮校队勇夺区赛季军！高清组图回顾夺冠时刻！】
……
……
手指如同被电流击中，在其中一个缩略图上猛地停顿——“高二（10）班”！
心脏仿佛瞬间沉入冰海，血液却在头顶沸腾倒流！指尖冰冷得几乎失去知觉，唯有那触屏表面留下的一点微弱油膜，成了锚定现实的唯一证明。这个数字……如同一把锈迹斑斑却又精准无比的钥匙，“咔哒”一声，捅开了记忆深处最幽暗的那把锁——家里抽屉最底层压着的那本老相册。一张泛黄的、印着红字“小二班毕业合影”的老照片，那个穿着宽大不合身校服、站在人群角落里却用力挺着单薄胸膛的小男孩，胸前模糊贴着的白纸上，那行字她小时候描了无数遍：许涛-10班。
咔哒。门栓似乎松动了。
她几乎是用一种献祭般的姿态，屏住快要炸裂胸腔的呼吸，指尖颤抖却又带着孤注一掷的力量，点开了那个标题链接——“高二（10）班赴科技馆研学侧记”！
屏幕短暂地旋转着黑色的小圆圈，如同命运在投掷一枚锈蚀的骰子。
加载完成的瞬间，如同冰原被投下了一颗烧红的核弹——爆炸的是排山倒海的像素洪流！色彩被光线切割得锐利鲜明的画面，如同决堤的、裹挟着钢铁碎片和人群喧嚣的冰冷洪水，瞬间冲垮了她的视网膜！
太多了！
穿着统一青蓝色运动校服的身影像复制粘贴的模具人，密密麻麻地挤在现代化的玻璃穹顶下，姿态各异，模糊而喧哗。一张张面孔重叠、晃动、放大、缩小，如同万花筒里碎裂的光斑，没有焦点，只有一片混乱喧嚣的光影碎片。她的眼睛在瞬间被撑大到极致，瞳孔拼命地、慌乱地扩张又收缩，试图从那片令人眩晕的色块中筛出唯一熟悉的轮廓。世界在手机屏这块小小的方寸之地里分崩离析。
太乱了。脑袋嗡嗡作响，像灌满了冰冷的砂砾。指尖在屏幕上胡乱地滑动，图片飞快地掠过，变成一条条拉长的、毫无意义的彩色光带。一张，又一张……都是陌生得令人心悸的脸。汗水毫无征兆地浸湿了鬓角的发丝，黏在滚烫的皮肤上。
不行！
她几乎是咬牙切齿地逼着自己停下来，退出。指尖因为用力按压和过度紧张而微微抽搐。
呼吸沉重得如同破旧的风箱，胸腔起伏带得薄薄的校服布料簌簌颤抖。
需要更少的人。需要更清楚的脸。
手指带着冰凉的汗水，重新在那个冰冷的冰墙上寻找新的缝隙——“雷锋月主题团日活动纪实”。
点开。画面瞬间沉了下来。深暗红色的背景板。一个教室。远没有科技馆里那么多人。但……是侧脸。是背影。是在听讲，在低头写东西……一张张模糊的侧面、低垂的头颅、晃动的手肘……仍然如同在迷雾森林里捕捉一根特定的松针！她强迫着自己的视线如同探针，一寸寸刮过屏幕上每一个高糊的身影。那个肩膀的弧线……那个后脑勺的形状……那个低头的角度……
没有！没有！心脏沉得像坠入了永冻层。
下一个。“高二数学竞赛颁奖礼”。
冰冷的阶梯礼堂。灯光聚焦在寥寥几个站在奖台前、手里举着深红色奖状的人脸上。但台上只有寥寥几个面孔，台下是深沉的黑暗。几张陌生的、带着矜持微笑的脸。不是他。不可能在台上。她甚至不知道他是否参加了竞赛。绝望如同冰冷的藤蔓，悄无声息地缠紧心脏。
下一个……
手指机械地滑动着，像一台耗尽了润滑油的机器。眼睛干涩发痛，长时间紧盯屏幕带来的眩晕感阵阵上涌。每一次点开标题的瞬间，心脏都会经历一次从万丈悬崖边缘失重下坠的窒息；每一次滑动加载新图的过程，都是在水底窒息前的徒劳挣扎；每一次辨认失败而不得不退出时，又仿佛是从一口冰冷的深井里被捞起片刻，随即投入下一个更深的井底。周而复始。没有尽头。
时间在闷热粘稠的被窝里、在眼睛酸涩的干痛中、在被反复攥紧又放松的被角上，悄然滑过。窗外不知何时彻底陷入了死寂的沉睡。寝室里空气凝固成稀薄的、掺杂着灰尘颗粒和冰冷光线碎屑的流体。
就在麻木和绝望即将彻底吞噬她的那一刻——
指尖下滑的动作被屏幕上跳出的一个新入口标题撞得停滞了一下。
“青春飞扬—青阳二中2023级新生军训会操剪影”
新生……军训？
瞳孔在幽暗的光线下猛地收缩了一下！一个新的、模糊的念头像微弱的萤火虫，划过死水般的脑海。他们这一届……是去年九月入学……他……那时应该是新生！ 对！高一！军训会操！一定有！是整体性的！
手指如同扑火的飞蛾，带着一种濒死前的狂热精准，重重点击在那个标题上！
短暂的加载。旋即，屏幕被分割成了整齐而冰冷的九宫格预览！九张缩略图，如同排列在深蓝色背景上的九颗冰冷的星辰，闪耀着令人心悸的诱惑之光。
她的心脏被无形的手瞬间攥紧！喉头发干，几乎要碎裂开来！
缩略图上，是一个个穿着统一的、略显得宽大的迷彩短袖作训服，皮肤被日晒染成深浅不一的少年方阵！齐整的动作！挺立的脊背！肃杀的神态！如同复制粘贴出来的兵人，带着一种尚未完全褪去青涩、却已被强行注入棱角的青春赝品！
她甚至没有犹豫，指尖颤抖着，直接点开了右上角第一张缩略图！
图片在眼前骤然放大，像素变得清晰！
是一个仰角全景！宽阔的绿茵操场作为巨大的背景板，塑胶跑道边线像冷硬的刀锋切过画面下方。阳光毒辣，被镜头赋予了某种金属般的锐利感，无情地切割着天空和地面。天空是那种被晒得褪了色的、刺眼的浅灰蓝。操场中央，最靠近镜头第一排偏右位置——
就在那里！
时间在那一刹那彻底凝固！血液如同被瞬间抽干，又在下一毫秒猛冲向头顶！耳朵里所有细微的声音彻底湮灭，只剩下自己血液在颅腔内疯狂奔涌的咆哮！
那是他！
许涛！
穿着和其他人一样的迷彩短袖作训服，衣服颜色深绿，衬得露出的胳膊和小截脖颈的皮肤，呈现出一种被高强度曝晒后，由底色发白转而边缘渗透出被晒伤的、浅层毛细血管破裂般的棕红色！那层颜色不均匀地附着在年轻的皮肤上，如同烧焦的糖浆。
汗水！顺着脖颈的肌肉线条、顺着脸颊一侧靠近耳廓边缘的颧骨下凹处，淌出一道亮闪闪、弯弯曲曲的痕迹，像蜗牛爬过留下的、正在蒸腾的盐渍水路！
是汗水的河流！
但这都不是最刺眼的！
最刺眼的是——他的脸微微扬着！
不是标准的平视前方！那个角度——下巴抬起一个轻微的、几乎不易察觉的仰角！但正是这个仰角，让一张清晰而陌生的脸孔，猝不及防地、完整地、带着审判般的锐利，撞进了她的眼底，然后狠狠地、冰冷地凿穿了她的心脏！
瘦削的脸颊线条比五年前锋利了许多，少年的轮廓已初具雏形。颧骨高了一些，下颌绷出冷硬的直线。头发剃得很短——是军训统一的要求——两侧几乎露出青白色的头皮，更显得眉眼和鼻梁突兀地立着，像是被粗暴地雕刻在那张晒伤的、流淌着汗水的面皮上。
但最致命的，不是这些陌生。
而是那双眼睛。
那是一双在炽烈阳光下半眯着、瞳孔因对抗强光而收缩、然而那两道视线却如同淬了寒冰的刀刃，直直地、穿透镜头、如同穿透她的灵魂！不再是疲惫的深海，不再是五年冰层下的沉默，而是被烈日、被汗水、被某种巨大而无法言说的荒芜反复淬炼过后的——彻骨的冰冷和桀骜！
那种冰冷锋利、带着嘲弄般看向镜头的目光！穿透了时间和像素的壁垒！
如同鹰隼锁定了猎物！带着一种连那灼热太阳都无法烤化的、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寒！陌生到让许琳琳瞬间灵魂出窍！那绝不是……绝不是那个会在阴暗墙角里小心翼翼给她上药、笨拙地对着伤口吹气的、湿漉漉的男孩的眼神！
心口像被瞬间插进了一把冻成冰刃的利器！从胸骨正中央狠狠扎进去！尖锐、冰冷、带着一种灵魂被强行撕裂的剧痛！寒气瞬间弥漫四肢百骸！每一次呼吸都变成拉扯内脏碎片的过程！
手机屏幕冰冷的幽光笼罩着她的脸。她猛地倒抽一口冷气！手指因剧烈的生理颤抖而根本无法攥紧屏幕！那小小的塑料方块仿佛有了千钧重压，冰冷地从指尖滑脱，屏幕向下，“啪”地一声闷响，重重砸在胸口！
沉重的撞击感和冰冷的触感让她浑身猛地一颤，像被无形的鞭子抽过！
顾不上疼！一种近乎窒息的惶恐攫住了她！她几乎是惊惶失措地、用两只手猛地抓起手机！手指发僵，胡乱地在锁屏键上摸索，动作慌乱而无序！微冷的金属边框贴着她被冷汗浸湿又冰凉滚烫的掌心！屏幕顽固地亮着！那张放大的、带着汗水和冰冷眼神的脸，像一个无法摆脱的、残酷的现实符咒，赤裸裸地钉在屏幕中央！那视线还在冷冷地盯着她！穿刺着她！
心脏在疯狂、无序地擂打着脆弱的胸腔！每一次跳动都牵扯着心口那冰刃刺入的剧痛点！
慌到极致！指尖疯狂地在屏幕上乱抹，试图将它从眼前彻底抹去！
图片在颤抖的指尖下终于被滑开！下一张图片跳出来：另一个方向的学生队列。
不行！不够！
指尖痉挛般地在右上角那个“X”的位置狠狠戳下去！那张放大的图终于缩小！退回到了列表页面！
但他还在！缩在九宫格那张小小的、右上角的方框里！像一个微小而致命的锚点！
不行！还不够！还不够彻底！
她像处理一种剧毒物质，指尖带着无法掩饰的恐慌，飞快地按下“主页”键——界面退回到公众号消息列表！再按！退到聊天列表！
但那幽蓝的光线还在亮着！如同鬼火！他冰冷的脸似乎还烙在视网膜最底层！
最终，指尖僵硬地戳向右侧那个圆形的、代表关闭一切的物理按键！狠狠地！用指关节抵着！力量大得像是要把玻璃戳穿！
屏幕猛地一颤！瞬间！彻底！陷入了无边的漆黑！
绝对的、浓稠的黑暗瞬间吞噬了枕头下这个小小的角落。
手机屏幕的残像如同烧红的烙印，在她眼前黑暗的背景上跳跃舞动。那滴汗，沿着他耳后那被晒伤的、棱角初现的下颌骨边缘，无声地流淌的形状，清晰得毫发毕现。那半眯着、冰冷刺骨、带着某种深彻的厌弃感看向镜头的视线，如同实质的钩子，死死钩住了她被剧烈震痛的心房，钩出了所有被冻结的、关于墙角碘酒和哥哥后背清晰肩胛骨的碎片！
黑暗中，被窝深处的温暖也被隔绝了。汗水沿着额角冰冷地滑下脊背。她死死地屏住呼吸，像一具被冰冻封存的躯体，躺在幽暗的木板床上。
寂静无声。
只有胸腔深处，那颗被无形的冰刃钉穿的心脏，在无边的黑暗和冰冷里，挣扎着，沉重地搏动着。
她僵硬的身体猛地蜷缩起来，像个在寒风中无法停止战栗的、未丰羽翼的雏鸟。冰冷尖锐的疼痛感从心口放射状地蔓延至全身，那并非错觉般的被窥视——那是那锐利像素刀锋在她幼雏的心房狠狠剜刮过的痕迹。
沉重的锁屏键还抵在指关节下，隔着薄薄的塑料壳，金属边缘几乎要嵌进她颤抖的皮肉里。她紧紧蜷缩着，像个被风雪剥去了所有遮蔽的雏鸟，在看不见的寒冷里无法抑制地抖动着翅膀，然而那对未丰的羽翼只能徒劳地撞在身下冰凉的木板床上，发出沉闷而断续的轻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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