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城三月末的风湿暖黏稠，卷着操场塑胶颗粒被晒出的塑胶气味、香樟树被修剪枝干的青涩树汁味儿，还有小卖部窗口飘出辣条混合着糖精汽水的廉价甜腻气息。阳光碎在灰蓝色校服流动的脊背线条上，白晃晃地刺眼。
许琳琳贴着花坛冰凉的大理石矮沿蹭着走，帆布书包带子深深勒进肩膀皮肉下过分清晰的锁骨凹槽里。她垂着头，盯着自己洗得发白的帆布鞋尖，每一步都刻意慢半拍，避开门口涌动的喧闹人潮。耳朵里像被塞了两团饱浸福尔马林水的棉絮，滤掉了大部分嘈杂，只剩下一片嗡鸣的底层噪音。
昨晚房间暖气开得有些燥。母亲的声音贴在门缝上，带着精心保养过的柔软质感：“琳琳？周六那家新开的儿童乐园顶层有星空餐厅，叫你哥一起来吧？你陈叔叔家的珊珊一直念叨想见见你那保送青大的‘学霸堂哥’呢……” “珊珊”“学霸堂哥”像被反复咀嚼后吐出的糖果纸，带着甜腻到发酸的余味。
心脏某条旧伤疤被粘腻的空气泡得软塌塌的。她下意识攥紧了书包带子头，指甲用力掐进粗糙的帆布纹理深处，指节绷得发白。
“许琳琳！”清脆的嗓音带着一点不容置喙的利落，斜插进听觉通道。是班长刘茜，扎着高马尾，额发被汗润湿了几缕贴在光洁的额头。她手臂夹着厚厚一摞物理作业本，另一只手径直伸出，拍在许琳琳单薄的肩膀上——不是询问，是任务指派，“帮个忙，把这叠送到初二（3）班那个矮个子吴老师手里！就楼梯口右转第一间！” 作业本冰凉的纸张棱角重重抵在肩窝敏感的骨头上。
初二（3）班？楼梯口右转？那层……
许琳琳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像是被电流瞬间贯穿！她甚至不敢抬头对上刘茜那双理所当然的眼睛，目光仓促地滑向她肩上物理课本封皮“八年级（下）”的烫金字印。喉咙像被滚烫的蜡油封住，只从紧抿的唇缝里挤出一点被挤压变形、细弱游丝的气音：“我……”
“快点呀！吴老师刚还催呢！”刘茜不等她反应，那摞沉重冰凉的作业本已经不由分说地塞进了她怀里！分量不轻，直往下坠，她慌忙用双手环抱住。冰凉的纸张瞬间透过薄校服吸走心口仅存的热量。
初二（3）班。那个名字代表的冰冷坐标瞬间具象化，沉甸甸地压在她怀里。
她抱着那堆冰凉的作业本，像抱着一段需要小心翼翼搬运的、随时可能爆炸的危险品，迈出的步子沉重而迟滞。绕过喧闹的值日生扫起的尘土，避开追逐打闹撞过来的低年级男生衣角，一步一步走向楼梯口。
心脏在单薄的胸腔里跳得毫无规律，每一次搏动都撞击着肋骨发出沉闷的空响。拐过墙角——
右手边的初二（3）班前门敞开着。里面老师讲课的声音清晰流出来：“……所以这个滑轮组的连接方式，省力但费……”
许琳琳的脚步钉在距离门口几步之遥的走廊地上。瓷砖冰冷的光像镜子，倒映着她抱着作业本的、局促的身影。
就在她挣扎着要不要再靠近一点、直接放进门口的作业箱时——
吱呀一声。
靠近走廊窗户的侧门被人从里猛地推开！
一个清瘦高挑的身影几乎是擦着门框跨了出来，脚步利落带着少年人特有的弹跳感，差点撞到门边的消防栓箱上。是初二（3）班刚下课溜出来的男生们。
许涛走在几个说笑打闹的男生中间。
他身上是同款灰蓝色校服，袖口挽到手肘，露出一截劲瘦有力、带着点健康阳光色调的小臂。手里抓着本卷了边的《物理趣味实验》。额发被汗润湿了一点，随意地撇向一边，正侧着脸跟旁边一个高个平头男生说着什么，唇角甚至还带起了一点非常自然、极其轻微的弧度——那是许琳琳记忆中早已褪色、甚至怀疑是否真实存在过的轻松笑意。
阳光透过旁边高窗的铁栅格，斜斜地切进走廊，正好在他挺直的鼻梁和干净的下颌线投下利落的明暗分界。那光影中稍纵即逝的、带着热度和同伴交流的生动微表情，如同一柄烧红的烙铁，猝不及防地烫过许琳琳视神经的深处！
陌生的暖意。不属于她的暖意。
心脏猛地像是被一只无形冰冷的手攥紧捏爆！窒息感攫住了咽喉！抱着作业本的手指因为过度用力而深深陷入卷边的书本封皮下！冰凉坚硬的触感刺穿薄薄的皮肤！
许涛似乎察觉到侧前方有人抱着东西呆立在走廊中，脚步丝毫没有停顿，目光极其自然地抬起、扫了过来。脸上那点还未完全敛去的、带着热气腾的同伴间的轻松随意瞬间凝固！
不是冰冷！
是一种比祠堂里那道视若无睹的目光更让她心碎的纯粹疑惑与短暂停滞！
如同正在播放流畅画面的屏幕突然卡顿了一帧！屏幕上那个少年的表情像被某种无形的、极其短暂的真空硬生生抽空了一瞬！疑惑！清晰无误的疑惑！仿佛在辨认某种模糊不清、闯入视野的不合时宜的物体！他甚至微微歪了一下头！眼角眉梢都带着一种“这东西怎么堵这儿”的短暂停顿！那疑惑如此纯粹、短暂，甚至没有升起一丝称之为“认识”的涟漪！
仅仅零点几秒！
随即！那双刚才还流露出同伴间笑意的眼睛，瞳孔深处的光晕如同被强风瞬间吹散的微尘！没有任何厌恶、憎恨、漠然——甚至吝啬给予一丝应有的冰冷！只剩下一种极致纯粹的空白！
像电脑显示屏接收到无法识别的垃圾文件指令瞬间，自动弹出的“Not Found”报错页面！
那空白目光如同没有温度的、高能激光束！瞬间扫过她因呆滞而微张的嘴唇、抱着作业本而微微发抖的指尖、身上宽大显得空荡的校服——然后！
视线被一种更强大的内在程序指令强行回收！
他的头猛地侧转回去！重新落回身边那个高个平头男生的肩膀方向！动作迅猛得带起一股小小的气流！脸上的表情从纯粹的空白卡顿瞬间切换到一种极其自然、无懈可击的“无视”模式！薄唇轻启，一个简短、清晰的音节迅速从他线条分明的唇齿间送出，清晰地落在那男生耳朵里：“……那个解法其实更复杂……”话题流畅接续，节奏完美。
仿佛刚才那道被无形程序瞬间抹掉的、纯粹而空洞的短暂“404 错误”视线，只是许琳琳被走廊光线晃晕产生的集体幻觉。
许琳琳僵在原地。怀里沉甸甸的作业本冰冷得像是刚从液氮罐里捞出。那股冰冷的寒流从那道空白目光投射点的位置，如同剧毒的地下暗泉，顺着脊柱的缝隙野蛮地向上穿刺！刺穿心脏上最后那点稀薄的痂壳！瞬间冻结了四肢百骸！牙齿无法抑制地轻轻磕碰起来，发出细微的咯咯声。喉咙深处那股被硬蜡封死的窒息感被陡然升起的巨大恐惧和羞辱狠狠顶开！胃里翻搅的酸涩猛地窜升！
“喂！同学，你挡路了！”一个刚推门出来的胖男生皱着眉，不耐烦地用胳膊肘不轻不重地推了她一下。
许琳琳如同惊弓之鸟般猛地一颤！怀里的作业本哗啦啦倾泻而下！雪白的纸页如同残破的翅膀散落一地！
“呀！我的作业！”刘茜的高分贝尖叫在不远处响起，带着被冒犯的急怒。
许琳琳像被狠狠抽了一鞭子！根本来不及捡，也顾不上膝盖重重磕在冰冷的瓷砖地上传来的钝痛！她猛地从满地狼藉的纸页上爬起来！脸色惨白如纸！眼神空洞！如同逃离爆炸现场般！跌跌撞撞地冲出人群！冲下楼梯！书包在身后疯狂地拍打着脊骨！
二楼中庭平台的宣传栏是新换的。大幅红底金字的喜报在春末的阳光下刺得人眼球生疼。
“热烈祝贺我校初二年级许涛同学在省青少年科技创新大赛中荣获一等奖！”
巨大的宋体字下方，是几张分辨率不高的照片拼贴。其中一张里，穿着崭新校服的许涛站在一台模样略显笨拙的机械装置模型前，被颁奖的领导拍了拍肩膀。他微微侧着脸，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公式化的含蓄笑容，眉眼干净，下颌线清晰。阳光落在他校服的肩线上，镀上一层明亮的轮廓光。
喜报的红底金边映在许琳琳狂奔而过的、仓皇空洞的瞳孔里。像一个巨大的、无声的嘲弄。她甚至没有勇气看清照片上那个陌生而熟悉的表情。
教学楼底层的开水间冰冷昏暗，弥漫着一股经年累月被水垢锈蚀的湿冷铁锈味和自来水消毒剂的刺鼻气息。角落里只有一排暗绿色、滴着冷凝水珠的铁皮储物柜。
许琳琳把自己最深地塞进两排冰冷柜门的狭窄缝隙里。后背紧贴着粗砺掉漆的铁皮板，冰冷的触感隔着薄薄的校服布料丝丝缕缕渗入。身体筛糠般剧烈颤抖着。牙齿死死咬住下唇内侧的软肉，血腥气混杂着泪水的咸涩在口腔里弥漫开。胃里那股翻江倒海的恶心感终于再也压制不住！
“呕——！”
压抑不住的、带着痛苦痉挛的干呕声从喉咙深处被强行挤出！身体不受控制地深深弓起！灼热的胃液混合着苦涩的胆汁涌上喉管！灼烧着食道！她像一只离水的虾米，蜷缩在冰冷、积满灰尘的开水间角落。
生理性的泪水汹涌地冲出眼眶，毫无阻碍地滑过冰冷的脸颊，砸在沾着不明污渍的黑色泥地上。
那束纯粹、空白、带着刹那卡顿后极速回收的目光，比任何冰冷的刀锋都更彻底地——
划破了名为血缘的薄薄纸页。
开水房厚重的铁门被风“哐当”一声带上。黑暗、冰冷、带着呕吐物刺鼻酸腐气息的狭窄空间里，只剩下少女蜷缩在铁皮和灰尘之间、如同幼兽濒死般细碎而无法控制的抽噎声。微不可闻，又沉重得如同灵魂撕裂的回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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