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人病房的窗帘拉着一半。下午三点钟的光线被厚重的遮光布滤去大半锐气,只剩一片混沌的、带着消毒水底色的灰白,软塌塌地铺在光洁的瓷砖地面上。空气里浮动着消毒水、新鲜果篮逸散的甜香,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儿童爽身粉的暖甜气味,混杂在一起,形成一种奇特的、属于医院的“探望日”气息。
许琳琳半靠在摇高了的病床上。宽大的蓝白色条纹病号服套在她骤然清瘦许多的身体上,空荡荡的,像挂在一个过于纤细的衣架上。手腕上埋着留置针,透明的细管蜿蜒向上,连接着床头悬挂的输液袋,淡黄色的药液一滴、一滴,缓慢而固执地坠入滴壶,发出微不可闻的“嗒、嗒”声,如同生命流逝的倒计时。
她的脸色是那种久不见阳光的、近乎透明的苍白,嘴唇也失了血色,只有一双眼睛,因为瘦削而显得格外大,此刻安静地望着门口的方向。眼神平静得像一潭深秋的湖水,不起波澜,却清晰地映着门外走廊偶尔晃过的人影。
病房门被轻轻推开一条缝。林月华探进头来,脸上堆着一种刻意放大的、带着讨好意味的笑容,眼角的细纹里却藏不住连日熬夜的疲惫和更深重的忧虑。
“琳琳,”她的声音放得又轻又软,像怕惊扰了什么,“姑姑和大伯他们……都来了。”她侧身让开,脸上那点强撑的笑意显得有些僵硬,“都在外面呢,怕吵着你休息……你看……”
许琳琳的目光平静地掠过母亲的脸,投向门外。走廊的光线比病房亮堂些,能看见几个模糊的、挤在门口的身影轮廓。姑姑许慧珍手里拎着一个巨大的、包装精美的果篮,鲜艳的彩带垂下来,脸上是那种面对重病孩子时特有的、混合着心疼和不知所措的局促笑容。大伯许建军站在稍后一点,手里似乎还捏着一个崭新的、毛茸茸的玩偶熊,表情有些木讷,眼神躲闪,不敢直接看向病床。
“嗯。”许琳琳轻轻应了一声,声音微弱,带着气音。她甚至微微弯了一下嘴角,那弧度很浅,像投入湖面的一粒小石子,瞬间就消失了。目光却依旧执着地、无声地穿过门口那几个晃动的人影,投向走廊更深处、光线更暗淡的拐角。
她在等。
等那个不可能出现的影子。
林月华脸上的笑容滞了一下,随即像是明白了什么,眼底飞快地掠过一丝难以言喻的痛楚和更深的焦虑。她几乎是有些慌乱地转头,对着门外压低声音催促:“都进来吧,进来吧,琳琳看着精神还好……”
门被彻底推开。姑姑和大伯带着一股混杂着水果香和消毒水的气味走了进来,脚步放得很轻,像踩在棉花上。病房里瞬间被一种小心翼翼的、带着压抑的关切填满。
“琳琳啊,姑姑给你带了最好的车厘子,可甜了……”许慧珍把果篮放在床头柜上,声音放得又轻又柔,伸手想去摸摸许琳琳的额头,指尖却在半空中犹豫地顿住,最终只轻轻拂了拂她散落在枕边的碎发。
“大伯……大伯给你买了小熊……”许建军笨拙地把那个崭新的、毛茸茸的泰迪熊放在许琳琳手边,那熊憨态可掬,眼睛是两颗乌溜溜的玻璃珠。他嘴唇嗫嚅了几下,最终只是干巴巴地挤出几个字:“……抱着……暖和。”
许琳琳的目光在那只熊乌溜溜的玻璃眼珠上停留了一瞬,随即又移开,重新落回门口。平静的湖面下,有什么东西在无声地沉坠。
姑姑和大伯带来的两个小孩也挤了进来。一个六七岁的小男孩,梳着西瓜头,是姑姑的小孙子,手里紧紧攥着一幅刚画好的蜡笔画,上面歪歪扭扭地画着太阳、房子和一个扎辫子的小人。他怯生生地把画递到许琳琳眼前,小声说:“姐姐……送给你……快点好起来……” 另一个是许琳琳的远房堂妹,才五岁,扎着两个羊角辫,小脸圆嘟嘟的,她不像大人那样拘谨,直接趴到床边,好奇地瞪着大眼睛看着许琳琳手背上的留置针和输液管,伸出胖乎乎的小手指着:“姐姐……疼吗?”
孩子的气息带着奶香和糖果的甜味,像一小团暖融融的光,笨拙地试图驱散病房的冰冷。
许琳琳看着他们。看着堂妹那双清澈得不含一丝杂质的眼睛。她甚至伸出手,用指尖极其轻微地、碰了碰堂妹递过来的、胖乎乎的小手背。冰凉与温热的触感短暂交汇。
“不疼。”她轻声说,声音飘忽得如同叹息。
就在这时——
病房门口的光线被一个小小的身影挡住了。
一个穿着崭新蓝色小T恤、头发剃得短短的、大约七八岁的小男孩,像颗小炮弹一样冲了进来!他手里紧紧攥着一个东西,跑得太急,小脸涨得通红,额头上还冒着细密的汗珠。他完全无视了病房里凝滞的空气和大人们投来的目光,目标明确地直奔许琳琳的病床!
是许程。许涛的亲弟弟。
他跑到床边,猛地刹住脚步,胸口因为奔跑而剧烈起伏。他仰着小脸,眼睛亮得惊人,带着一种孩子特有的、毫无保留的关切和急切,直直地看着许琳琳苍白的脸。
“琳琳姐!”他声音清脆响亮,带着奔跑后的喘息,“我哥让我来的!”
“我哥”两个字像两颗小石子,猝不及防地砸进许琳琳平静的眼底!那潭深秋的湖水终于被搅动,泛起一丝极其细微的涟漪!她的手指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指尖划过冰凉的被单。
许程根本没注意这些,他献宝似的把一直紧攥在手里的东西高高举起,递到许琳琳眼前。
那是一个用普通的白色打印纸折叠成的纸飞机。折法很普通,甚至有些地方因为用力过猛而压出了毛边。机翼并不对称,机头也捏得有些歪斜。粗糙,笨拙。
但在那洁白的机翼一侧,用蓝色的水彩笔,歪歪扭扭地写着一个字——
“涛”。
蓝色的墨水尚未完全干透,在光线下微微反光。
“我哥教我折的!”许程的声音带着自豪,小胸脯挺得高高的,“他说这个飞机飞得可远了!让我带给你玩!”他踮起脚尖,努力想把纸飞机塞进许琳琳那只没有打针的手里,“琳琳姐,你快点好起来!等你好了,我们一起去公园放飞机!我哥说他教你折个更大更厉害的!”
孩子的话语天真又热烈,像一簇小小的、跳跃的火焰。病房里的大人们都沉默着,目光复杂地落在那只粗糙的纸飞机和那个歪歪扭扭的“涛”字上。
许琳琳的目光长久地停留在那只纸飞机上。停留在那个蓝色的、笔画稚嫩却无比清晰的“涛”字上。
指尖触碰到冰凉的纸张边缘。
很轻。
她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收拢了手指。
将那只粗糙的、承载着一个缺席名字的纸飞机,轻轻地、握在了掌心。
冰凉的纸张贴着滚烫的掌心皮肤。那个蓝色的“涛”字,像一枚小小的、冰冷的印章,无声地烙在掌纹深处。
她抬起头,看向许程那双亮晶晶的、盛满纯粹期待的眼睛。嘴角努力地、向上弯起一个极其微弱的弧度。
“……好。”声音轻得像羽毛拂过。
许程立刻开心地笑了,露出两颗小小的虎牙。他像完成了什么重大使命,心满意足地又凑近了一点,叽叽喳喳地说起学校里好玩的事情。
病房里重新被孩子稚嫩的声音填满。姑姑和大伯似乎也松了口气,开始低声和林月华说着什么。床头柜上的果篮散发着浓郁的甜香。
许琳琳安静地靠在枕头上,左手握着那只纸飞机。目光越过许程兴奋的小脸,越过姑姑和大伯的身影,再次投向病房门口那片空荡荡的、被走廊灯光照亮的区域。
那里,依旧空无一人。
只有光,冰冷地流淌。
她低下头,看着掌心里那只粗糙的纸飞机。机翼上那个蓝色的“涛”字,在病房混沌的光线下,显得格外刺眼。
指尖无意识地收紧。
纸飞机单薄的翅膀被捏得微微变形,发出细微的、如同叹息般的窸窣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