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风带着咸腥的凉意,穿过酒店后门敞开的玻璃门廊,卷起细小的沙粒,在光洁的大理石地面上打着旋儿。顶灯惨白的光线将空旷的门厅切割成明暗分明的几何块。许琳琳裹紧了身上的薄披肩,指尖冰凉,坐在靠墙一张冰冷的铁艺长椅一端。椅面金属的寒意透过薄薄的棉布裙料,丝丝缕缕地往骨头缝里钻。
她微微侧着头,目光落在门外那片被路灯染成昏黄的沙滩上。海浪声规律地拍打着耳膜,像某种永不停歇的倒计时。更远处,黑暗的海面与墨色的天空连成一片,分不清界限。
脚步声。
很轻,带着迟疑的拖沓,踩在门厅光滑的地砖上,发出空洞的回响。由远及近,在距离她几步之遥的地方,停顿了一下。
许琳琳没有立刻回头。她甚至能感觉到那束目光落在自己后颈裸露的皮肤上,带着一种熟悉的、冰凉的审视感。她只是将目光从门外那片混沌的黑暗中缓缓收回,落在自己搁在膝头、交叠的双手上。手指瘦得骨节分明,皮肤苍白得几乎透明,在灯光下能看到淡青色的血管纹路。
她深吸了一口气。海风裹挟着凉意灌入胸腔,带着细微的刺痛感。
“坐吧。”她开口。声音不高,甚至有些轻飘,却奇异地穿透了海浪的背景音,清晰地回荡在空旷的门厅里。语气平静得如同在谈论天气。
身后没有任何回应。只有那束落在她后颈的、带着重量的目光,无声地加重了几分。她能想象出他此刻的样子——僵立在原地,下颌绷紧,眼神里翻涌着惯常的冰冷、抗拒,或许还有一丝被猝然点破行踪的狼狈。
时间在沉默中凝固了几秒。海浪声依旧。
然后,脚步声再次响起。不是坐下。是向后退了一步。鞋底摩擦地面的声音,清晰地传递出转身欲走的意图。
许琳琳的嘴角几不可察地向上弯了一下。弧度很浅,带着一种近乎自嘲的凉薄。她没有回头,目光依旧低垂,落在自己苍白的手背上。
“许涛。”
两个字。连名带姓。声音不高,却像两枚淬了冰的钢钉,精准地、狠狠地钉入身后那片凝滞的空气里!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斩断所有退路的决绝!
那即将离去的脚步声,戛然而止。
如同被无形的绳索骤然勒紧!她甚至能听到身后那人身体瞬间绷紧时,骨骼和肌肉发出的、极其细微的、如同弓弦拉满到极限的咯吱声!空气里弥漫开一种紧绷到令人窒息的张力。
几秒钟的死寂。只有海浪不知疲倦地冲刷着沙滩。
终于。
铁艺长椅的另一端,传来轻微的、带着沉重压力的下陷感。冰冷的金属椅面发出不堪重负的细微呻吟。
他坐下了。
距离她大约一米远。一个足够疏离、却又无法忽视彼此存在的距离。空气里弥漫着他身上那股混合着海风咸腥、和一种深沉的、如同被海水浸泡过久的礁石般的冷硬气息。
许琳琳依旧没有看他。她的目光投向门外那片被路灯切割的昏黄沙滩,声音平静地响起,像在讲述一个与己无关的、遥远的故事。
“去年清明……去给爷爷扫墓。”她顿了顿,海风将她一缕散落的发丝吹拂到脸颊,带来细微的痒意,“爸妈本来定了去外婆家的高铁票。外婆身体不好,一直念叨着。票都取出来了,就放在玄关柜子上。”
她微微侧过脸,目光似乎穿透了门厅的墙壁,落在那段已经模糊的时光里。“是我求的。连着三天,早上堵在厨房门口,晚上赖在他们卧室门口不走。我说……我想奶奶了。”她轻轻笑了一下,那笑声短促、干涩,像枯叶被踩碎的声音,“其实……奶奶身体硬朗得很,天天在老年活动中心打麻将。但我就那么说。一遍一遍地说。说到最后……我妈烦了,把票撕了,骂我‘没良心’。”
门厅里只有她一个人的声音在回荡,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许涛坐在另一端,像一尊沉默的礁石,没有任何反应。只有他搁在膝盖上的手,指节微微屈起,在惨白的灯光下泛着僵硬的青白色。
“过年……也是。”许琳琳继续说着,目光重新落回自己交叠的手上,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冰凉的皮肤,“大伯家暖房宴。爸妈其实不想去。爸说公司年会冲突,妈说跟大伯家走动本来就少。是我……”她深吸了一口气,胸腔里泛起熟悉的、冰凉的酸涩感,又被强行压了下去,“是我说……我想吃大伯母做的酱排骨了。我说……小时候大伯母做的酱排骨最香。其实……我早就不爱吃那么咸的了。”
她微微仰起头,看向门厅高高的天花板,惨白的灯光刺得眼睛有些发酸。“我像个傻子一样,编着各种自己都不信的理由。求着他们改行程,求着他们带我过去……”她顿了顿,声音里终于带上了一丝难以掩饰的、如同砂纸摩擦般的自嘲,“就为了……能在同一个屋檐下,隔着人山人海……看你一眼。”
“现在想想……”她轻轻摇了摇头,几缕碎发滑落,遮住了她此刻的表情,只有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种彻底的、冰冷的疲惫,“真挺没意思的。就为了一个……堂哥。”
最后两个字,她咬得很轻,却又格外清晰,像两片薄薄的冰刃,在空气中划出锐利的轨迹。那层被血缘勉强维系、实则早已薄如蝉翼的关系,被她亲手撕开,露出底下冰冷坚硬的现实。
门厅里陷入了更深的死寂。
许涛依旧沉默地坐在那里。身体绷得像一块铁板。只有搁在膝盖上的那只手,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捏得死白,手背上淡青色的筋脉微微凸起,如同冰层下挣扎的暗流。他低垂着头,帽檐的阴影彻底吞噬了他的脸,看不清任何表情。只有那周身散发出的、如同极地寒流般沉重冰冷的低气压,无声地弥漫开来,几乎要将周围的空气都冻结凝固。
海浪声不知何时变得遥远而模糊。
许琳琳静静地坐着。披肩下的身体单薄得像一张纸。她没有再说话。该说的,不该说的,都已经说完了。那些积压在心底五年、如同腐肉般散发着酸臭的委屈、期待、卑微的乞求……在这一刻,被她亲手剖开,摊在这冰冷的光线下,任其风干。
她甚至没有去看他。目光重新投向门外那片被黑暗吞噬了大半的沙滩。远处,几点渔火在墨色的海面上孤独地闪烁,像被遗弃的星辰。
时间在无声的对峙中缓慢流淌。每一秒都像被拉长的、冰冷的钢丝。
终于。
许涛的身体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不是靠近,而是……一种蓄势待发的、准备起身离去的姿态。椅面再次发出细微的金属摩擦声。
许琳琳依旧没有回头。她甚至微微闭上了眼睛。浓密的睫毛在惨白的灯光下投下两小片扇形的阴影,遮住了眼底最后一点微弱的光。
走吧。
就这样吧。
她放在膝上的手,指尖微微蜷缩了一下,仿佛想抓住什么,最终只是无力地松开。
就在她以为那离去的脚步声即将响起时——
一声极其细微、几乎被海浪声彻底吞没的、如同砂砾摩擦的声响,从长椅另一端传来。
是吸气声。
短促。压抑。带着一种仿佛被什么东西死死扼住喉咙、濒临窒息边缘的艰难和……无法言喻的沉重。
许琳琳的睫毛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
那声吸气之后,是更长久的、令人窒息的沉默。
然后。
她听到身边铁艺长椅的金属框架,再次发出沉重下压的、细微的呻吟声。
那个原本已经蓄势待发、准备彻底离开的身影,如同被抽走了最后一丝支撑的力量,沉重地、无声地……重新坐了回去。
更深。更沉。
像一块被海浪彻底抛弃在岸边的礁石,陷入了永恒的、冰冷的死寂。
他依旧没有看她。没有说一个字。
只有那声短暂到如同幻觉的、沉重的吸气声,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许琳琳紧闭的眼睑深处,漾开一圈无声的、冰冷的涟漪。
门厅外,海浪依旧不知疲倦地冲刷着沙滩,一遍,又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