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冰冷粘稠的黑暗如同墨汁,沉甸甸地覆盖着整片海滩。海浪不知疲倦地冲刷着岸线,发出沉闷而单调的轰鸣,每一次拍打都像沉重的鼓点,敲在许涛紧绷的神经末梢上。咸腥的海风如同冰冷的鞭子,抽打在脸上,带着细碎的沙砾,刮得皮肤生疼。
他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脚步深陷在冰冷湿软的沙子里,每一次拔腿都带着沉重的阻力,如同在粘稠的噩梦中跋涉。肺叶火烧火燎,每一次呼吸都扯动着胸腔深处尖锐的刺痛。心脏在肋骨后面疯狂擂动,撞得耳膜嗡嗡作响,几乎要震碎颅骨。
最终,他踉跄着停下,双腿再也支撑不住身体的重量,膝盖一软,重重地跪倒在冰冷潮湿的沙滩上。沙粒粗糙的棱角瞬间硌进皮肉,带来尖锐的刺痛,却远不及胸腔里那股翻江倒海、几乎要将他撕裂的剧痛!
他猛地弯下腰,双手死死撑住身下冰凉的沙地,指骨因为过度用力而深深陷入沙砾之中。喉咙深处涌上一股浓烈的、带着铁锈味的腥甜,他张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压抑到极致的、如同濒死野兽般的粗重喘息,混着海风的呼啸,破碎地逸散在黑暗里。
眼前一片模糊的猩红。不是血。是门厅里那惨白的灯光下,她平静到近乎冷酷的脸!是她嘴角那抹极淡、极浅、却带着彻底洞悉后的疲惫和解脱的弧度!是她那双……如同深秋寒潭般不起波澜、却将他所有挣扎和痛苦都映照得无处遁形的眼睛!
“错在……不该和你……成为亲人。”
“错在……不该把你当成……哥哥。”
那声音!像淬了冰的刀片!一遍遍!在他混乱不堪的脑海里疯狂切割!每一个字都带着千钧之力!狠狠凿穿他试图构筑的所有防御!将他深埋心底、早已腐烂发臭的疮疤,连同脓血一起,彻底暴露在冰冷的海风之下!
他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如同烧红烙铁般的眼睛死死瞪向那片吞噬了所有光线的黑暗海面!下颌线绷紧到极致,牙关咬得咯咯作响,脸颊肌肉因为极度的痛苦和愤怒而剧烈抽搐!
亲人?哥哥?
这两个词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早已麻木的灵魂上!
混乱的记忆碎片如同被飓风卷起的巨浪,瞬间将他淹没!
画面一: 昏暗的老屋墙角。空气里弥漫着碘酒刺鼻的味道。七岁的他,后背湿透的旧校服紧贴着瘦削的肩胛骨,像只没长开的小鹰。他蹲在小小的她面前,手里捏着一根小木杆的棉签,动作是前所未有的小心,蘸一点黄色药水,再小心翼翼地点在她膝盖那点亮晶晶的破损边缘。他皱着眉,嘴唇抿得死紧,仿佛正进行着全世界最重要、也最艰难的操作。“疼吗?”他的声音带着一丝紧绷的涩意,像被窗外浸透一切的雨水泡透了,软塌塌又沉甸甸。没等她吭声,他又急急凑上前,鼓起腮帮子用力朝她的伤口吹气。气流拂过湿润的药水和皮肤,带起一阵突兀的凉。那时他七岁。一种沉甸甸的、名为“守护”的东西,第一次如此清晰地压在他单薄的脊背上。他比她更早七年,就尝到了那种滋味——守护,它从来与“强大”无关。它是在自身也会瑟瑟发抖的年纪,就已经固执地站在另一个存在之前,去咬牙抵御风雨的捶打、虫豸的侵扰和任何足以惊动一颗小小童心的微小不安。它是一种过早成熟的承担。
画面二: 那个暴雨倾盆的夜晚(不是今晚),她发着烧,烧得意识粘稠发烫,窗外雷声闷得像在水缸里翻滚。妈妈在房间里激烈地哭喊咒骂着什么,摔砸东西的碎裂声震得整间小房子都在发抖。混乱中,他用力摇晃着她。才七岁的他,脸在昏暗中白得吓人,两只小手使劲地扳着她的肩膀,几乎要把她瘦小的骨头捏碎。他语无伦次,声音像被砂纸磨过:“走……琳琳!快跑!爸……他喝了酒……很多……很可怕!” 那时他眼睛里的恐惧是如此清晰浓烈,完全盖过了他自己还是个需要被保护的孩子的事实。他整个人都在抖,那股陌生的、属于成年男性失控的、浓烈得像泼洒过来的酒精一样的恐惧气息,第一次如此强硬地糊了她满头满脸。那晚最后怎样了?记忆像一张被揉碎又泡得模糊的纸片,无法辨认。只留下一个刻入骨髓的印象:沾着酒气的拳头砸在门板上的一声闷响,还有他那时攥紧她臂膀、几乎要让她和他一样嵌入墙角的、冰冷却用尽了所有力气的指爪。
画面三: 燥热得反常的夏天午后。空气黏稠得像是凝固的糖浆,沉甸甸压在人的胸口。争吵声从门缝里钻进他的耳朵,父母的,尖锐而绝望地划开沉闷的午后。妈妈哭着离开的背影消失在巷子口那片被烈日烤得发白的石砖地上,滚烫的砖块蒸腾起的热浪扭曲了那个仓皇逃离的身影——那是最后一眼。妈妈这个词汇连同那个背影,被那个夏天的热浪彻底蒸发了。从那以后,家就变成了一间冰冷沉重的壳。爸爸像被抽掉了脊梁骨,在酒瓶里浸泡得日益迟钝浑浊,家里只剩下令人屏息的死寂和烟酒混合的污浊气味。他记得自己常常在深夜被厨房传来的玻璃碰撞声惊醒,然后是压抑的呜咽,分不清是谁在哭。他缩在床上,像一只受惊的幼兽,整夜整夜地睁着眼等天亮。也是从那个节点开始,他和她之间那条流淌着亲昵和共享温度的河流,突然冻住了。他不敢再靠近。那个曾经被他笨拙地护在身后的小小身影,那双曾经依赖地看着他的清澈眼睛……都成了那场巨大崩塌后,最刺眼、也最沉重的废墟碎片!每一次触碰,每一次对视,都像是在提醒他——他连自己都护不住!他连那个摇摇欲坠的家都撑不起!他有什么资格……再去承担另一个生命的重量?那份沉甸甸的守护,在那个夏天之后,变成了压垮他脊梁的最后一根稻草!他只能逃!用最坚硬的冰壳将自己包裹起来!将那个曾经需要他守护的、也曾经是他唯一温暖的小小世界……彻底隔绝在外!他以为这样……就能保护自己……也保护她……不被那无边的冰冷和绝望彻底吞噬……
画面四: 祠堂昏暗的光线下,她屈膝跪在冰冷的青石板上,身体因为恐惧和笨拙而微微颤抖,眼看着就要从陡峭的斜坡上滚落!他就在她前面几步远的地方!心脏在那一瞬间几乎要跳出喉咙!身体的本能像被点燃的引线,疯狂叫嚣着要冲过去!要抓住她!像小时候无数次做过的那样!然而……脚步却像被无形的铁链死死锁在原地!动弹不得!喉咙被巨大的恐惧和更深的自责死死扼住!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眼睁睁看着她手忙脚乱地撑住地面,掌心在碎石上擦破!那一刻,他清晰地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在自己身体里彻底碎裂了!他看到她沾满泥污的手,看到她惊魂未定、带着委屈和后怕的眼神扫过来……他像被烫到一样猛地别开脸!用尽全身力气强迫自己迈开脚步!继续往前走!不敢回头!不敢停留!仿佛多看一眼,那层勉强维持的冰冷外壳就会瞬间崩塌!露出里面那个无能、懦弱、连最亲近的人都护不住的……废物!
画面五: 海边便利店昏黄的灯光下。他隔着一条窄窄的马路,目光死死锁在沙滩上那个单薄得仿佛随时会被海风吹走的身影上。看着她被混乱的人群撞倒!看着她额角被飞溅的玻璃划破!鲜血混着粘稠的饮料在她苍白的脸上蜿蜒!那一刻!所有的冰封!所有的理智!所有的逃避!都在瞬间被一种名为“毁灭”的恐惧彻底碾碎!身体比意识更快!像一头被激怒的、冲出牢笼的野兽!撞开所有障碍!不顾一切地扑过去!用身体!用那只曾经笨拙地给她涂药、此刻却爆发出恐怖力量的手!死死地将她从那片致命的玻璃炼狱中拽离!当他的手指终于触碰到她冰凉、沾着血污的手腕皮肤时!一种如同电流般尖锐的刺痛感瞬间贯穿全身!那不是厌恶!不是排斥!是……一种被强行撕开五年冰封后、暴露在空气里、早已腐烂发臭的伤口被再次触碰的……剧痛!和……一种失而复得般的、巨大的、令人窒息的恐慌!他只能死死攥住!像攥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用尽全身的力气!将她拖离危险!然而……当安全气囊在她面前爆开的瞬间!当护士用沾着碘伏的脏手套触碰她额角伤口的瞬间!那种熟悉的、深入骨髓的无力感和自我厌弃再次如同冰冷的潮水般将他淹没!他只能再次筑起更高的冰墙!用更粗暴的方式!试图将那个被自己亲手拖出危险、却又无力给予更多温暖的女孩……再次推开!推得远远的!仿佛这样……就能掩盖他内心的懦弱和不堪!
回忆如同狂暴的海啸,一遍遍冲刷着他早已千疮百孔的灵魂!每一个画面都带着尖锐的棱角,将他刺得鲜血淋漓!他死死攥着拳头,指甲深深嵌进掌心的皮肉里,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只有胸腔里那股几乎要将他撑爆的、混合着巨大痛苦、无边悔恨和更深沉绝望的洪流,在疯狂地冲撞、嘶吼!
他猛地从沙地上抬起头!布满血丝、如同泣血般的眼睛死死瞪向那片吞噬一切的黑暗海面!喉咙深处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如同困兽濒死般的、破碎的嘶吼!那声音被呼啸的海风瞬间撕碎、吞没!
他像疯了一样,双手狠狠插进身下冰冷潮湿的沙子里!用力地刨!指甲翻卷,沙砾混合着冰冷的海水刺入伤口,带来尖锐的刺痛!他却浑然不觉!只是疯狂地、徒劳地挖掘着!仿佛要将这五年积压的所有冰封、所有逃避、所有无法言说的痛苦和那深埋心底、早已腐烂却从未真正熄灭的守护本能……统统挖出来!埋葬在这片冰冷的海滩之下!
沙坑越挖越深,冰冷的海水迅速从四周渗入,漫过他的手腕,浸透他的衣袖,带来刺骨的寒意。他却像感觉不到,只是机械地、疯狂地挖掘着!直到指尖触碰到一块冰冷坚硬的礁石!
他动作猛地顿住!
身体如同被瞬间抽空了所有力气,僵硬地跪在冰冷的海水和沙坑里。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那块在黑暗和海水浸泡下、只露出嶙峋一角的黑色礁石。
礁石沉默。冰冷。坚硬。如同他这五年筑起的、自以为坚不可摧的心防。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沾满冰冷泥沙和血污的手。颤抖着。伸向自己胸前口袋的位置。
指尖摸索着,掏出一个东西。
是那张被折叠得整整齐齐、边缘已经有些磨损的白色纸片——那只许程递给她的、机翼上歪歪扭扭写着“涛”字的纸飞机。
他颤抖的手指,极其艰难地、一点一点地将那只粗糙的纸飞机展开。
惨淡的月光下,那个蓝色的、稚嫩的“涛”字,在湿漉漉的纸面上晕开模糊的墨迹,像一滴被泪水打湿的印记。
他死死地盯着那个字。仿佛要将它烙印在灵魂深处。
然后。
他猛地攥紧了拳头!
将那张展开的、湿透的纸片!连同那个模糊的“涛”字!狠狠地、用尽全身力气地……揉成一团!
动作粗暴!带着一种近乎自毁的绝望!
纸团被巨大的力量挤压变形,发出细微的、如同骨骼碎裂般的呻吟!
随即!
他扬起手臂!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将那团被揉得不成样子的、承载着所有无法言说心意的纸团!朝着那片黑暗无边、浪涛汹涌的大海!狠狠地!掷了出去!
纸团在空中划出一道短暂而绝望的弧线!
瞬间!
被一个汹涌扑来的黑色浪头!无情地!彻底吞没!
消失得无影无踪。
许涛僵硬地跪在冰冷的海水和沙坑里。维持着那个投掷的姿势。手臂僵直地伸向黑暗的海面。布满血丝的眼睛空洞地睁着,望着那片吞噬了纸团的无边黑暗。
海浪依旧不知疲倦地冲刷着沙滩。冰冷的海水漫过他的膝盖,带来刺骨的寒意。
他像一尊被遗弃在海岸边的、失去了所有灵魂的石像。只有胸膛剧烈地起伏着,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破碎的、如同风箱拉扯般的粗重声响。
一滴滚烫的液体,毫无预兆地,从他布满血丝、空洞睁着的眼角,重重地砸落下来。
砸在身下冰冷浑浊的海水里。
瞬间消失不见。
如同那颗被揉碎、被海浪吞噬的纸团。
也如同……那些从未说出口、也永远无法再抵达的心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