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记回忆

病房的窗帘拉得很严实，只留下一条狭窄的缝隙。一道惨白的光线斜斜地切进来，像一把冰冷的薄刃，落在床头柜边缘。空气里浮动着消毒水、残留的果香和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纸张和油墨的陈腐气息。恒温系统发出低沉的嗡鸣，是这寂静空间里唯一的背景音。

许琳琳半靠在摇高了的病床上。宽大的蓝白条纹病号服空荡荡地挂在骤然清瘦的身体上，像挂在一个过于纤细的衣架上。手腕上埋着留置针，透明的细管蜿蜒向上，连接着床头悬挂的输液袋，淡黄色的药液一滴、一滴，缓慢而固执地坠入滴壶，发出微不可闻的“嗒、嗒”声，如同生命流逝的倒计时。她的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嘴唇也失了血色，只有那双眼睛，因为瘦削而显得格外大，此刻安静地望着搁在膝头的那本硬壳笔记本。

深蓝色的封面，没有任何花纹，只在右下角用银色的笔写着一个名字：许涛。字迹端正，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清瘦棱角。这是她去年寒假打扫房间时，在书柜最顶层一个蒙尘的旧纸箱里发现的。大概是哥哥初中毕业清理旧物时遗漏在这里的。她犹豫了很久，最终没有还给他，也没有告诉任何人，只是偷偷藏了起来。

指尖冰凉，带着些微的颤抖。她深吸了一口气，像开启一个尘封的、或许早已被遗忘的墓穴，翻开了第一页。

纸张已经微微泛黄，带着时光沉淀的干燥气息。映入眼帘的，是密密麻麻、工整得如同印刷体般的数学演算过程。复杂的公式、几何图形、箭头标注、一步步清晰的推导……字迹干净利落，透着一股冷静到近乎刻板的秩序感。翻过几页，是物理电路图，铅笔勾勒的线条精准流畅，元件符号标注得一丝不苟。再往后，是几页生物细胞结构图，不同颜色的笔标注着细胞器名称，旁边还有蝇头小楷写下的注释。

这本笔记像一面冰冷的镜子，映照出那个她所熟悉的、沉默、疏离、仿佛永远置身事外的哥哥。一个只存在于理性逻辑和符号世界里的、精确运转的机器。

她继续往后翻。

翻到笔记本后半部分，靠近封底的地方，纸张的质地似乎有些不同。她指尖一顿。

这一页的顶端，用铅笔随意地画了一个小小的、歪歪扭扭的……火箭。线条稚拙，甚至有些笨拙，完全不像前面那些精准的图形。火箭尾部喷出的火焰画成了几团乱糟糟的曲线。

火箭旁边，用同样的铅笔，写着一行小字，字迹比前面的公式要潦草随意许多：

“带琳琳去太空看星星。”

笔尖在“琳琳”两个字上似乎停顿了一下，留下一个稍深的墨点。

许琳琳的目光长久地停留在那行小字上方。指尖停留在那个小小的、歪扭的火箭图案上。窗外似乎传来遥远模糊的蝉鸣声，空气里仿佛弥漫开被阳光晒得发烫的青草和泥土气息。那个午后，老宅后院巨大的无花果树下，少年笨拙地往硬纸板和胶水糊成的“火箭”上贴锡箔纸，鼻尖沾着亮晶晶的胶水，汗水顺着清瘦的脖颈滑下，洇湿了洗得发白的旧T恤领口……

她猛地合上笔记本！冰凉的硬壳封面紧紧贴着她微微发烫的掌心。心脏像是被一只温暖而粗糙的手猝不及防地攥紧，酸涩的暖流汹涌地冲上鼻尖，眼眶瞬间滚烫！

她将它放到一边。手指带着一种近乎麻木的僵硬，伸向枕头下方，摸索着。

指尖触碰到一个硬质的、带着棱角的物体。是那个印着星空图案的铁皮盒子。盒盖边缘已经有些磨损，露出底下银白色的金属底色。

她把它拿了出来。放在膝上。冰凉的铁皮触感透过薄薄的病号服布料传来。

盒盖边缘有一个小小的搭扣。她伸出食指，指甲边缘因为化疗而变得脆弱易裂，轻轻一拨。

“咔哒”一声轻响。在寂静的病房里格外清晰。

盒盖弹开。

里面没有星空。只有一叠叠大小不一、颜色各异的纸张。有些是裁剪过的作业本纸，有些是印着卡通图案的便签纸，更多的是那种最普通的、印着横线的日记本内页。纸张边缘大多已经卷曲发毛，泛着深浅不一的黄褐色。

她拿起最上面一张。

是一张从小学图画本上撕下来的纸。边缘参差不齐。上面用彩色蜡笔画着两个手拉手的小人。一个扎着歪歪扭扭的羊角辫，穿着粉红色的裙子（涂色涂到了线外）。另一个头发画得像几根竖起的黑线，穿着蓝色的裤子。小人旁边用铅笔歪歪扭扭地写着：

“我和哥哥。永远好。”

字迹稚嫩，带着孩子特有的笨拙和认真。纸张右下角，还贴着一枚小小的、已经褪色发白的贴纸——一颗金色的星星。

许琳琳的指尖轻轻拂过那颗褪色的星星贴纸。冰凉的触感。眼前仿佛看到小学二年级的自己，趴在书桌前，小心翼翼地画着，贴好星星后，献宝似的举给刚放学回来的许涛看。他当时……好像只是瞥了一眼，含糊地“嗯”了一声，就放下书包去写作业了。她当时……好像有点失落？但很快又被其他事情吸引了注意力。

她放下这张画。拿起下面一张。

是初中时的日记本内页。字迹已经变得娟秀工整。

“10月15日，晴。

今天舞蹈队选拔，我跳了《天鹅湖》那段变奏。老师说我是跳得最好的！一定能选上领舞！放学时，邱明宇又往我课桌里塞了薄荷糖。糖纸被他捏得皱巴巴的，上面还有汗渍……不过……薄荷味挺清爽的。他今天……好像没带头起哄？希望他以后都别那样了……”

字里行间，还能感受到一丝少女的雀跃和淡淡的、对懵懂情愫的期待。她甚至能回忆起那天放学时，夕阳透过教室窗户洒在课桌上的暖意，以及发现那颗被捏得变形的薄荷糖时，心底那一丝微妙的悸动和羞怯。

她继续往下翻。

纸张一张张掠过指尖。时光的河流在泛黄的纸页上无声流淌。

“3月21日，阴。

姑姑家暖房宴。好多人。哥哥也在。他今天穿了新衣服。但他……好像没看见我？还是……不想看见我？吃饭时，我故意坐到他斜对面。他一次也没往这边看。只给旁边的小桃夹菜……小桃笑得真开心。我碗里的排骨……好像没什么味道。”

字迹依旧工整，但笔触明显沉重了许多。字里行间弥漫着一种小心翼翼的试探和难以掩饰的失落。她甚至能闻到那天饭桌上油腻的菜香和周围嘈杂的人声，以及心底那股挥之不去的、冰冷的酸涩。

“5月12日，雨。

又梦到小时候了。梦到哥哥背着我爬老屋后面那个土坡。坡好陡，我吓得死死搂住他脖子。他喘着气说‘琳琳别怕，哥在’。醒来……枕头湿了。窗外雨好大。”

这一页的墨迹有些晕染开，像是被水滴洇湿过。笔迹带着一种压抑的颤抖。窗外似乎又响起了沉闷的雷声，雨点敲打着玻璃窗。她下意识地蜷缩了一下身体，指尖无意识地攥紧了盖在腿上的薄被。

她翻得越来越快。纸张发出沙沙的轻响。

后面的字迹开始变得潦草、凌乱。笔触时而用力划破纸背，时而虚浮无力。

“祠堂……青石板……好冷……他……没回头……”

“医院……白……好白……全是白……妈哭了……爸不说话……”

“血……针……疼……”

“为什么……是我……”

“哥……你在哪……”

破碎的句子。短促的词语。大片的空白。被泪水晕染开的墨团。被指甲无意识抠破的纸洞……如同她逐渐崩塌的内心世界，混乱、绝望、无声地呐喊。

她翻到日记本最后几页。

字迹变得极其虚弱、颤抖。笔画歪斜，像垂死之人最后的挣扎。

“海……风好大……沙子……冷……”

“他……来了……又走了……”

“白玫瑰……像……葬礼……”

“不疼了……真的……”

最后几页，几乎全是空白。只在最末尾的一页上，用极其颤抖、几乎无法辨认的笔迹，写着一行字：

“都……结束了。”

在这行字的下面，似乎还有一行更小的、被反复描画过、几乎要刻穿纸背的字迹：

“不欠了。”

墨迹深黑，带着一种近乎解脱的决绝。

许琳琳的目光长久地停留在那三个字上——“不欠了”。

指尖轻轻拂过那深陷的墨痕。冰凉的触感沿着指腹，一直渗进骨头缝里。

她缓缓地、极其缓慢地合上了日记本。铁皮盒子的盖子也被轻轻盖上。

“咔哒。”

搭扣合拢的声音在寂静的病房里格外清晰。

她将日记本和铁皮盒子一起，轻轻放回枕头旁边。

然后，她微微侧过头，目光投向窗外那条狭窄缝隙透进来的、惨白的光线。

光线里，无数微小的尘埃在无声地飞舞、旋转。

她静静地看着。

看着那些尘埃在光柱里升腾、沉浮、最终消失在昏暗的背景里。

像一场无声的告别。

也像……所有被时光冲刷、褪色、最终归于虚无的……爱与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