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春的终章

病房里很安静。恒温系统低沉的嗡鸣像一只不知疲倦的蜜蜂，在耳膜深处盘旋。消毒水的气味顽固地钻进鼻腔，却被床头柜上那瓶新插的、开得正盛的白色洋桔梗的清冽香气中和了大半。阳光被厚重的遮光窗帘隔绝在外，只在边缘缝隙处漏进一线灿烂的金色，斜斜地切在地板上，像一道流淌的蜜糖。

许琳琳半靠在摇高了的病床上。宽大的蓝白条纹病号服依旧空荡荡地罩着骤然清瘦的身体，像挂在一个过于纤细的衣架上。但她的脸颊，却透出一种奇异的、近乎透明的红润。不是健康的血色，更像是在苍白底色上晕染开的一层薄薄的、温暖的霞光。嘴唇也带着一点浅淡的、如同初绽樱花般的粉，不再是以往那种失血的灰白。她的眼睛，因为瘦削而显得格外大，此刻微微弯着，清澈的瞳孔里映着窗外那条金色光带，像盛着两汪融化的琥珀，平静得没有一丝涟漪。

手腕上埋着留置针，透明的细管蜿蜒向上，连接着床头悬挂的输液袋。淡黄色的药液一滴、一滴，缓慢而固执地坠入滴壶，发出微不可闻的“嗒、嗒”声，如同生命流逝的倒计时。但这声音，此刻却奇异地被一种静谧的暖意包裹着，不再显得那么刺耳。

她微微侧过头，目光投向窗外那条狭窄缝隙透进来的、灿烂的金色光带。

光线里，无数微小的尘埃在无声地飞舞、旋转，像被阳光点亮的、细碎的金粉。

她静静地看着。

看着那些尘埃在光柱里升腾、沉浮、最终消失在昏暗的背景里。

像一场无声的告别。

也像……所有被时光冲刷、褪色、最终归于虚无的……爱与恨。

记忆的闸门被这金色的光晕悄然推开。

小学毕业典礼那天。

阳光好得不像话。巨大的礼堂穹顶被无数盏水晶吊灯照得亮如白昼，空气里浮动着新鲜花束的芬芳、廉价香水的甜腻气息，还有孩子们身上蒸腾出的汗水和兴奋交织的热气。巨大的红色横幅从舞台上方垂挂下来，“扬帆起航 放飞梦想”八个烫金大字在灯光下闪闪发光，刺得人眼睛发酸。

许琳琳穿着那条妈妈特意为她毕业典礼买的、簇新的浅蓝色连衣裙，裙摆蓬松，像一朵盛开的矢车菊。她坐在台下靠前的位置，手里紧紧攥着刚领到的、印着烫金校徽的毕业证书。硬质的纸壳边缘硌着掌心，带着崭新的油墨气味。周围是喧闹的人声，同学们兴奋地互相交换着同学录，在崭新的校服上签名，嬉笑打闹，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即将告别又对未来充满憧憬的、躁动不安的甜蜜气息。

她却觉得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沉甸甸的，闷得发慌。目光下意识地在攒动的人头缝隙里搜寻。没有那个熟悉的身影。他今天……没有来。作为优秀毕业生代表发言的，是隔壁班的班长。他坐在第一排，穿着崭新的白衬衫，脊背挺得笔直，像一棵沐浴在阳光里的小白杨。

典礼结束的铃声尖锐地响起。人群如同开闸的洪水，欢呼着、推搡着涌向礼堂大门。阳光从敞开的巨大门扉外汹涌地泼洒进来，金灿灿的，晃得人睁不开眼。她被汹涌的人潮裹挟着，身不由己地向前移动。崭新的蓝色裙摆被旁边同学的书包带子勾了一下，发出轻微的撕裂声。她顾不上看，只是下意识地攥紧了手里的毕业证书。

走出礼堂大门。正午的阳光毫无遮拦地砸下来，带着灼人的热浪。操场上，家长们早已等候多时，像一片喧闹的、五颜六色的海洋。她一眼就看到了站在人群边缘树荫下的妈妈。林月华穿着一条米白色的真丝连衣裙，戴着宽檐遮阳帽和墨镜，正优雅地朝她挥手。

“琳琳！这里！”妈妈的声音穿过喧闹传来，带着笑意。

她快步走过去。脚步有些虚浮。阳光晒在裸露的胳膊上，火辣辣的。

“毕业啦！我的小公主！”林月华笑着揽住她的肩膀，在她额头上亲了一下，留下一点淡淡的香水味，“真棒！快让妈妈看看毕业证！”她接过许琳琳手里的证书，翻开看了看，满意地点点头，“拍个照！这么重要的时刻！”

林月华拿出手机，调整着角度。许琳琳努力地扯起嘴角，想挤出一个笑容。脸颊的肌肉却僵硬得像两块石头。阳光刺得她眼睛发酸，视线里妈妈精心描画的笑脸和身后喧闹的人群都变得模糊晃动。

“笑一笑呀琳琳！看镜头！”林月华催促着。

她用力地弯起嘴角。脸颊的肌肉牵扯着，带来一阵细微的酸痛。快门声响起。

“好了！真漂亮！”林月华收起手机，亲昵地捏了捏她的脸蛋，“走！回家！妈妈订了你最喜欢的冰淇淋蛋糕！”

回家的路上。车窗紧闭，冷气开得很足。林月华心情很好，一边开车一边哼着轻快的调子，手指在方向盘上轻轻敲打。车载音响里流淌着舒缓的钢琴曲。

许琳琳侧头靠在冰凉的玻璃窗上。窗外，熟悉的街道、店铺、行人飞速倒退。阳光透过车窗，在她脸上投下晃动的光斑。她看着那些飞逝的景物，看着玻璃窗上自己模糊的倒影——穿着崭新的蓝色裙子，头发被妈妈精心梳成了公主辫，别着亮晶晶的水晶发卡。

可是……心里那片沉甸甸的、冰冷的空洞，却越来越大。

车子驶进小区。停在楼下。林月华熄了火，解开安全带。

“琳琳？到家了。”她回头，看到女儿依旧靠着车窗，一动不动，眼神空洞地望着窗外。

“怎么了宝贝？不舒服吗？”林月华的声音带上了一丝关切。

许琳琳猛地回过神。她慌乱地摇头，声音有些发紧：“没……没有。”她飞快地解开安全带，推开车门。灼热的空气瞬间涌进来，带着地面蒸腾的热浪。

她几乎是逃也似的冲进楼道。冰凉的阴影瞬间包裹住身体。她扶着冰凉的金属扶手，一步一步，沉重地爬上楼梯。脚步落在水泥台阶上，发出空洞的回响。

推开家门。一股熟悉的、带着家具清新剂味道的凉气扑面而来。客厅里空无一人。巨大的落地窗外，阳光猛烈地炙烤着阳台上的绿植。

她径直走向自己的房间。关上门。反锁。

世界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窗外隐约传来的蝉鸣，和自己胸腔里沉重如擂鼓的心跳声。

她走到书桌前。崭新的毕业证书被随手丢在桌面上，烫金的校徽在阳光下反射着刺眼的光。她拉开椅子坐下。目光落在桌角那个小小的、印着星空图案的铁皮盒子上。

指尖冰凉。她打开盒子。里面静静躺着一本硬壳笔记本——许涛的那本。深蓝色的封面，右下角银色的名字在阳光下闪着微光。

她没有翻开它。只是伸出手指，用冰凉的指尖，极其缓慢地、小心翼翼地，拂过那光滑的封面。拂过那个银色的名字。

指尖的触感冰凉。像一块永远不会融化的寒冰。

心脏深处那片冰冷的空洞，像是被什么东西猛地戳破了！

一股巨大的、无法抑制的酸楚和委屈，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所有强装的平静和堤防！汹涌地、蛮横地冲上喉咙！冲进眼眶！

眼泪毫无预兆地、汹涌地滚落下来！

滚烫！灼热！像岩浆般灼烧着脸颊的皮肤！

她猛地低下头！额头重重地抵在冰凉的、光滑的桌面上！肩膀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喉咙里发出压抑不住的、如同受伤幼兽般的呜咽！破碎！嘶哑！带着一种被强行压抑了太久、终于彻底崩溃的绝望和悲伤！

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大颗大颗地砸落在深蓝色的笔记本封面上！洇开深色的、不规则的水痕！又顺着光滑的封面滑落，滴在桌面上，积起一小滩冰凉的水渍！

她哭得浑身发抖！哭得喘不上气！哭得眼前发黑！五脏六腑都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揪紧、拧绞！带来一阵阵尖锐的、令人窒息的剧痛！

为什么？为什么毕业典礼他都不来？为什么连一句“毕业快乐”都没有？为什么……她那么努力地想靠近，想抓住一点点属于“哥哥”的温度，却永远只触碰到一片冰冷坚硬的墙壁？为什么……连最后一点关于“家”的、温暖的幻象，都要在今天……被彻底打碎？

她哭得撕心裂肺！哭得忘记了时间！忘记了地点！忘记了外面那个阳光灿烂的世界！整个世界只剩下这个狭小的房间！这张冰凉的桌面！这本沾满泪水的笔记本！和心底那片无边无际的、冰冷的绝望！

不知哭了多久。直到嗓子彻底嘶哑，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直到眼泪流干，只剩下眼眶火辣辣的刺痛和一阵阵干涩的抽噎。直到浑身脱力，像一滩烂泥般瘫软在椅子上。

她缓缓地抬起头。

额头上被桌面压出一片深红的印痕。脸颊上泪痕交错，皮肤紧绷发烫。眼睛……肿得像两个熟透的桃子！又红又胀！眼皮沉重得几乎睁不开！每一次眨眼都带着撕裂般的刺痛感！视线里的一切都模糊、扭曲、带着重影。

她看着镜子里那个狼狈不堪、眼睛肿得像核桃的自己。像个可笑的、被遗弃的丑娃娃。

窗外，夕阳的余晖将天空染成一片瑰丽的橘红。蝉鸣声不知何时变得微弱。

她抬起手，用冰凉的手指，颤抖着，轻轻碰了碰自己红肿滚烫的眼皮。

指尖的凉意，像一根细小的冰针，刺穿了肿胀的皮肤，带来一丝尖锐的刺痛。

也刺穿了……心底最后一点残存的、关于“家”和“哥哥”的……微弱的暖意。

病房里。

许琳琳静静地靠在病床上。阳光透过窗帘缝隙，在她脸上投下一条温暖的金色光带。她脸颊上那层奇异的红润，在光线下显得更加柔和、温暖。她微微弯着嘴角，那笑容很浅，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如同卸下千斤重担后的轻松和释然。

她缓缓地抬起手。用冰凉的指尖，极其轻柔地、拂过自己紧闭的眼睑下方那片光滑、却早已不再肿胀的皮肤。

指尖的凉意，仿佛能穿透时光的壁垒，触碰到那个遥远夏日午后，那个趴在书桌上哭到天昏地暗、眼睛肿得像核桃的、十二岁的自己。

嘴角，那抹浅淡的笑意加深了些许。

那笑意里，没有悲伤，没有怀念。

只有一种……尘埃落定后的……彻底的平静。

和一丝……微不可察的……悲悯。

为那个……曾经天真地以为，眼泪可以留住什么的……傻女孩。

也为那个……此刻沐浴在金色阳光里，即将与一切和解的……自己。